建昭六年的春末,草原却依旧吝啬它的绿sE,彷佛一位固执的老人,不肯轻易换下陈旧的袍服。
车队在无垠的枯h与新绿交杂的草浪中艰难前行,车轮碾过尚未完全复苏的土地,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辚辚声,犹如天地间一串缓慢爬行的蚂蚁,渺小而又执着。
王昭君坐在颠簸的车舆中,身下的锦垫无法完全隔绝路途的坎坷。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一件即将完成的刺绣,那上面是一对戏水的鸳鸯,sE彩明丽,与车窗外苍茫的景sE形成了鲜明对b。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彷佛要将这长安最後的温存,牢牢锁在这方寸丝帛之间。
耳边是连绵不绝的风声,呜咽着,呼啸着,昼夜不息。这声音与长安城内苑那温柔拂过柳梢、只带来花香与鸟语的风声截然不同。这里的风,带着一GU原始的、未被驯服的野X,卷起沙尘,cH0U打着车厢,像是要将她连同这支承载着和亲使命的车队一并吹散、撕裂,最终吞噬於这片广袤的荒凉之中。
她忍不住再次掀开车窗的帷帘一角,向外望去。天地辽阔得令人心慌,地平线遥远得彷佛没有尽头,人置身其间,只感到一种无依无靠的飘零。
几只苍鹰在高空盘旋,姿态从容而冷酷,是这片寂寥天地间唯一的、动态的注脚。随行的匈奴骑士们骑在矫健的骏马上,他们的皮肤被风沙与烈日染成古铜,面容线条y朗,眼神锐利而剽悍,腰间弯刀闪着寒光。
他们纵马奔驰时发出的唿哨声,充满了自由与野X,与她记忆中羽林郎们身着JiNg致甲胄、步伐整齐划一的肃穆景象,形成了强烈到几乎刺目的对b。
一GU难以言喻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心头,并且越收越紧。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这是她在汉g0ng多年养成的习惯,以仪态的端庄,来掩饰内心的波澜。
她,王嫱,字昭君,南郡秭归人,那片孕育了屈原的山水,曾给予她灵秀与才情。然而,命运弄人,今日她却要以「宁胡阏氏」的身份,踏入这片完全陌生、充满未知的土地。「宁胡」,多麽美好的寄望,可这份安宁,需要她以余生的孤寂与适应去换取。
车队终於在暮sE四合前,抵达了单于庭。
那并非她想像中的、拥有城墙与g0ng殿的城池,而是一片巨大的、星罗棋布的毡帐群,如同落在大地上的云朵,只是颜sE更为深沉。
中央那座最为宏伟的金顶大帐,在夕yAn余晖下闪烁着粗犷而威严的光芒,彷佛一头匍匐的巨兽。帐前空地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男nV老幼皆有,他们穿着sE彩鲜YAn的皮裘毡衣,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这支来自远方的队伍。
为首者,是一位身披华丽狼裘、头戴镶嵌着宝石与羽毛鹰冠的长者。他须发皆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的G0u壑,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鹰,静静站立便自然流露出一GU不容置疑的权威。
那便是呼韩邪单于,这片草原的统治者,她未来命运的主宰者之一。
昭君在侍nV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汉家的g0ng装锦绣,层层叠叠,绣着JiNg美的凤鸟缠枝纹,在遍地的皮裘毡衣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异常夺目,彷佛灰h画卷中唯一一抹亮sE。
她深x1一口气,试图压下x腔里那颗因紧张与陌生环境而狂跳的心,依照礼官的指引,一步步向前走去。裙裾拂过略显乾y的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奇的、审视的、惊YAn的,或许还有……隐藏在角落里的、不易察觉的敌意。她微微抬起下颌,维持着汉家公主应有的端庄与风范,目光平静地、努力不带一丝怯懦地迎向那位草原的统治者。
迎接的仪式盛大而喧闹,充满了异域的风情。巨大的牛角杯盛满了浑浊而烈X的马N酒,烤全羊散发着浓郁的、带着膻气的香味。胡乐喧天,节奏急促而热烈,剽悍的匈奴武士们随着乐声跳起刚劲有力的舞蹈,脚步踏地,扬起阵阵尘土。一切都与长安g0ng廷的钟鸣鼎食、进退有度、轻歌曼舞截然不同。
昭君端坐於客位,面前摆满了食物与酒浆,她只是浅嚐辄止,味同嚼蜡。她的灵魂彷佛cH0U离了身T,在半空中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单于身侧。那里站着几个年轻的匈奴贵族,显然是单于的子侄或重要将领。
其中一人尤为引人注目。他身材高大魁梧,甚至b周围的同龄人还要高出半头,面容轮廓分明,如同刀劈斧凿,下颌线条刚毅,一双眼睛如同草原夜空中最亮的星子,深邃而锐利,此刻正毫不避讳地、直直地看着她,眼神中没有其他人那种惊YAn,也没有轻蔑,只有一种纯然的、毫不掩饰的探究与……一丝清晰的怀疑。
昭君心中微微一动。来之前,她已通过使节和资料,大致了解过匈奴王庭的权力结构。此人,想必就是呼韩邪单于的十四子,复株累·雕陶莫皋,,靠军功而得到单于的器重。他的目光,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宴至中途,呼韩邪单于举起沉重的金杯,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向远道而来的汉使和昭君表达欢迎与感谢。言辞恳切,符合礼节,却也带着一丝难以消除的、公式化的客套。这更像是一场政治仪式,而非家庭式的欢迎。
就在众人以为仪式将尽,昭君将被引入为她准备的、布置一新的营帐时,她却轻轻推开侍nV意yu搀扶的手,缓缓站起身。
一瞬间,所有的喧嚣彷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乐声停了,笑语停了,交头接耳的议论也停了,只剩下帐外猎猎的、永不停歇的风声和帐内噼啪作响的火盆声。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於她一身。那些目光中充满了惊愕、不解,以及等待。
她走到大帐中央,向呼韩邪单于行了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汉礼,宽大的袖摆划过优雅的弧线。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虽不高亢,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甚至压过了帐外的风声。
「昭君奉大汉天子诏命,远涉山河,旨在结汉匈之永好,保边塞之安宁。」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单于,继续说道,「然,昭君深知,婚姻之盟,其表也;百姓安居,其里也。单于雄才大略,所求者,当是部落之繁盛,部众之温饱,而非仅一汉家nV子而已。」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甚至可以听到有人倒x1冷气的声音。几个老贵族皱起了眉头,低声用匈奴语交谈着。连一直面无表情、目光锐利的复株累,眉头也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双星辰般的眸子里,探究之意更浓。
呼韩邪单于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他放下金杯,身T微微前倾,流露出真正的兴趣:「哦?公主有何高见?」
昭君从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羊皮纸,双手奉上。那不是诗书,也不是画卷,而是一幅她凭藉记忆与沿途细心观察,绘制的简易图稿,上面用细笔标注着水井开凿的位置与方法、草场分区轮牧的规划、以及牲畜棚防寒保暖的改良构想。
「昭君不才,於汉g0ng时,曾遍览农桑、畜牧之书。」她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这力量源自於她的准备,也源自於她的决心,「匈奴逐水草而居,赖牲畜而生。然天时无常,风雪难测。昭君愿请单于划拨一片草场与少量牲畜,允我试行汉地轮牧、储草之法,改良畜种,开凿稳固水源。若得成效,或可助部众抵御灾年,增进繁荣。」
她略微停顿,目光坦然扫过在场那些面露惊疑、不屑或深思的匈奴贵族,最後回到单于脸上,语气更加恳切:
「此外,昭君愿以自身为桥,促成汉匈官方互市。匈奴之良驹、皮革,可换取汉家之丝茶、药材、铁器。互通有无,各取所需,则和平可期,边境长安。此,方是昭君此行真正之使命,亦远胜於深居帐中,仅为一象徵之阏氏。」
她说完,静静地站立着,等待着裁决。帐内Si一般的寂静,只有她手中的羊皮图卷,在跳动的火光下泛着微光,像是一颗等待点燃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