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良辰,镇北将军府内外早已是另番光景。朱漆大门焕然一新,檐下高悬硕大红绸喜字灯笼,连门前那两尊惯来睥睨众生的石狮颈项间也系了红缨。
府内更是张灯结彩,满目皆是大红喜sE。仆从们衣着光鲜,步履匆匆,面上却都带着不易察觉的谨慎——谁都知晓,这场婚事,新郎官的心思可不似这满院红绡那般炽烈。
宾客如云,车水马龙。勳贵官僚、皇室宗亲,但凡云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几皆赏光亲临。这等排场,一为全太后与皇帝陛下的颜面,二因萧烈自身军功赫赫,无人敢轻慢。喧天锣鼓,震耳鞭Pa0,交织着宾客们的寒暄贺喜,将这场婚仪烘托得极尽热闹、风光T面。
然则,在这极致的喧嚣与流光溢彩之下,涌动着唯有局中人方能品味的微妙与清冷。
新郎官萧烈,身着大红金线绣云蟒纹喜服,愈显面如冠玉,身姿挺拔若松。只是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未见多少喜sE,唇角惯有的桀骜弧度此际也拉平成冷y直线。他深邃眼眸如同古井寒潭,映照满堂嫣红,却激不起半分涟漪。
他似被无形丝线牵引的JiNg致傀儡,迎亲、奠雁、拜堂、告庙……诸般礼仪皆完成得一丝不苟,无可指摘。对前来道贺的宾客颔首致意,举止间透着世家子的矜贵与少年将军的沉稳,独独欠缺新郎该有的温情。这份无懈可击的「周至」,本身便是无声的抗拒与疏离。
新娘子花轿在震耳鞭Pa0声中稳落将军府门前。轿帘掀起,一只纤纤玉手轻搭全福嬷嬷臂弯。顶着沉重赤金点翠凤冠、身披凤冠霞帔的钟楚楚,眼前唯见朦胧红影。
她能感知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暗藏讥诮的目光落在周身。深x1一气,强抑微颤指尖,依嬷嬷引导步步踏上铺设红毡的石阶。
她的手被一只有力而乾燥的大掌稳稳握住——那是萧烈的手。温度适中,却带着循章行事的力道,只稳稳托着引导她完成跨火盆、越马鞍诸礼,未有多余触碰或暗示。
透过盖头下方狭窄视野,可见他大红喜服衣摆与墨sE官靴,步履沉稳,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拜堂之际,高堂上端坐神sE复杂的福安公主与容sE淡漠的萧驸马。三拜行礼时,楚楚能觉身侧之人躯T的僵直,及来自公主婆婆那毫不掩饰的冰冷打量。心下苦笑,这满堂宾客,又有几人怀揣真心祝祷?
仪式终毕,她被簇拥送入JiNg心布置的新房。喧嚣隔绝门外,室内红烛高燃,空气中浮动淡淡沉檀幽微。端坐铺设百子千孙被的婚床,凤冠重压令颈项酸疼,更沉重的是那颗悬在半空、无处安放的心。
整日里,萧烈虽冷淡,却未予她半分难堪,甚可说给足颜面。然愈是如此,她愈觉不安,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是煎熬。
不知几时,门外终传来沉稳脚步声。房门轻启,那道熟悉且带着浅淡酒气的身影步入。侍nV们悄无声息退下,T贴阖紧门扉。
洞房之内,顷刻唯余二人。红烛噼啪作响,静谧得令人心慌。
萧烈未立即近前,先至案边斟满两盏合卺酒。他背对着她,挺拔身影在烛光下曳出长影,带着难言的压迫。
「今日种种,皆为奉旨而行。」他倏然开口,声线平静无波,打破令人窒息的沉寂,亦JiNg准刺破那层喜庆窗纸,「你我行事,俱非本意。此节,想来你我心照不宣。」
楚楚心口骤紧,盖头下唇瓣抿得发白。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他转身手执双盏,缓步至床前,停在她一步之遥。「抬头。」声不高,却含不容置疑的命令。
楚楚依言微扬臻首。
下一刻眼前豁然明亮,沉重盖头被玉如意徐徐挑起。适应骤然光线後,她不适地轻眨杏眸,方怯怯抬目望去。
萧烈正立於面前垂眸审视。烛影摇红间,她盛妆容颜全然展露。柳眉如黛,杏眼含波,朱唇点绦,较平日更添惊心动魄的娇YAn。唯那双原本灵动的明眸,此刻清晰盛满不安、警惕,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倔强。
萧烈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眼底似有情绪疾掠而过,快得难以捕捉,旋即复归深不见底的淡漠。他将其中一盏酒递至她面前:「合卺酒,礼不可废。」
楚楚略作迟疑,伸出微颤的柔荑接过澄澈酒Ye。指尖无可避免触及他的,一触即分,仍能感知他指腹传来的、与外表冷漠相悖的温热。
手臂交缠,距离拉近,她甚至可闻他身上清冽酒气混着独特似雪後松柏的冷香。垂眸不敢对视,依样饮尽杯中琼浆。酒Ye辛辣,自喉间灼烧至胃腑,令她苍白颊侧泛起薄红。
搁下酒盏,萧烈即刻後撤两步,重拉开安全距离。目光沉静落於她面庞,恍若审视器物。
「锺楚楚,」他唤她名姓,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奇异的郑重,「我知你嫁我,非出自愿,亦是圣命难违。」
楚楚一怔,扬睫望他,眸中掠过讶异。未料他竟如此直白掀开这层遮羞布,且以这般……近乎客观陈述的语调。
见她默认,萧烈续道:「既如此,你我无需勉强做对怨偶,徒增烦扰。」
略顿,清晰列出条件:「此後,你仍是将军府名正言顺的nV主人。一应份例、尊荣T面,我自按规制予你,不短分毫。府中中馈事务,可酌情打理,若觉繁琐亦交得力下人,随你心意,我不g涉。」
语气始终平稳,似在部署战役,条理分明。末了,抛出最关键一条:「若你往後遇真心悦慕之人,或难忍府中倾轧清冷,只需坦诚相告。待时机合宜,朝局安稳,我自会设法予你和离书,还你自由,绝不纠缠。」
这番言语若平地惊雷,在楚楚耳畔炸响。她设想过洞房夜万千可能:冷嘲热讽、恶语相向、直接分居的羞辱……独未料到竟是这般……看似冰冷彻骨,实则暗藏惊人「尊重」与「公道」的约定。
他未视她为太后眼线刻意刁难折磨,亦未因自身对姻缘的厌恶迁怒践踏她尊严。反在明确表达不情愿的同时,予她为妻基本的保障,甚至……是一条可见的退路。
在此nV子婚姻常定终身的世道,「和离」二字何其沉重,尤对她这般出身寻常的nV子。能主动提出此议,且承诺「设法」,这份担当,远胜任何蜜语甜言,更显珍贵。
眼前男子身姿挺拔,容sE冷峻,语调未含半点温存。然在这寒铁似的外壳下,似包裹着与其桀骜名声不符的、近乎笨拙的「刚正」与「担当」。
他……似非如外界所传那般全然暴戾,亦不似她最初所想,是个沉溺自身不幸而迁怒他人的偏执之徒。至少此刻,他展露了属於他的、独特的「暖」——一种筑基於不情愿,却仍恪守底线、给予对方基本尊严与未来选择权的暖意,纵然这暖意被厚厚冰层覆盖。
楚楚心中戒备与恐惧,若被日照的冰雪悄然消融一角。凝望他深邃却平静的眼眸,首次未闪躲,轻而坚定应道:「将军之言,楚楚铭记於心。多谢将军……T恤。」
声依旧轻柔,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与了然。
萧烈观她眼中神sE由惊惧转审视,乃至此刻的平静接纳,心下冷嗤。此nV心X之稳,果然非同一般。然他言尽於此,协议已成。
微一颔首,不再多言:「既如此,你好生安歇。我宿外间书房。」语毕毫不留恋转身,大红身影决绝没入门後,似多留一刻皆难忍受。
房门轻阖,隔绝内外两重天地。
偌大新房顷刻唯余楚楚一人,及那对燃得正旺的龙凤喜烛。她缓缓吁出憋忍许久的郁气,素手轻抬,细细卸下头上沉重凤冠。青丝若瀑倾泻而下。
行至案边,望着那对饮过的合卺酒杯,指尖轻抚杯缘。前程似海,深宅如渊,身侧是心思莫测、如谜般的夫君。
然今夜他予的这份「约法三章」,若暗夜航程中意外得见的灯塔,虽未能立时靠岸,却令她在无尽迷茫忐忑里,窥见一丝可循的航向与……或可期待的未卜。
这一夜,红烛泪尽,有人酣眠,有人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