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鑫的案件原原本本躺在叶凡乐的工作桌上,就在那沓厚厚的、方方正正叠好的卷宗里,她花了好几个晚上仔细研读过。
正因如此,当詹鑫说想赎罪时,她第一时间认为对象是律师一家人——毕竟他们是无辜被牵连的。
没想到,并不是。
也对……在外人眼中无辜的人,在犯罪者眼中可能根本不是。
詹鑫想向慢慢赎罪,而不是律师一家。
意外,但也能理解。
所以他打算怎麽赎罪?
自我了结?还是找个替罪羔羊,转移挥之不去的负罪感?
不论答案是什麽,很多问题都只能旁敲侧击,不能正面直入。
多年JiNg神科医师会诊经验教会她:多花点时间和患者建立信任总没错。
曲径通幽胜过开门见山,往往能带来更好疗效。
叶凡乐迅速调整心态,刚才过於沉浸在詹鑫案件的负面情绪中,现在,必须拿出真诚友好的态度才行。
「慢慢是小名吗?真好听。」
话才出口,她左手竟莫名颤抖起来。
她下意识用右手紧紧压住左手手腕。
有那麽几秒钟,她觉得詹鑫的目光似乎停顿了一下。
他发现了吗?
他有发现自己的临床面谈医师,手正不受控地颤抖吗?
可不能让他发现!
可惜她无法确认。
就像她量化不了人的善恶一样。
但她总是知道詹鑫的狡猾——他心思藏得深。
尽管他易怒、唐突,暴冲时谁都拦不住,但不代表人们能轻易猜透他脑中的盘算。
十五年铁窗教化,或许能令詹鑫弃恶从善,但问题在於,整个教化T系缺乏科学的方法论指导,也无法对成果进行指标化测量。
既无法证实其善意,自然也无力证伪其恶念。
因此,一个细思极恐的可能X是:
当詹鑫蜕变为一个更狡猾、更危险的恶魔时,这套系统对此类潜伏的危机,毫无洞察之力。
所以……
「我取的。」
詹鑫的回答一下子掐碎叶凡乐的脑内风暴。
「慢慢有着属於自己的节奏。她声音小小的,但并不懦弱;做什麽事都慢吞吞的,却不会轻言放弃。」
他想nV儿了。
汹涌而上的感情就快要淹没他,他立刻憋住一口气,几秒後才大力吐出,话锋一转:
「我可以……走到窗边看看盆栽吗?」
叶凡乐的左手依然在颤抖,她一边勉力维持镇静,一边温声道:
「在我的诊间,你可以走到任何角落。」
趁老人走向窗边的空档,她悄悄拉开cH0U屉,从零食盒里取出一块LE牌辣椒黑巧克力。
每次晚饭前的饥饿感都会为她带来焦虑和恐慌,严重时便是手抖。
身为JiNg神科医师,她给自己开的「处方」就是这块巧克力。
不专业,但莫名有用。
她甚至为此写了张医生专属的类专业注解,贴在零食盒上:
「可可浓度70%的黑巧克力,富含镁,有助放松肌r0U;h烷醇促进大脑血Ye流动,辣椒素触发内啡肽释放——一种天然的快乐物质。」
吃一块,她就会好很多。
她快速将巧克力塞入口中,边咀嚼边站起身,走到老人身旁。
又辣、又甜、又苦的口感刺激着神经,她眯起眼,轻轻摇晃脑袋,左手的颤抖似乎逐渐平复。
她试过无数零食与巧克力,唯有这款辣椒黑巧克力,能让颤抖的手安静下来。
詹鑫没注意到叶凡乐的变化,他专注地欣赏盆栽,道:
「叶医生,你知道被荨麻刺到,为什麽皮肤会感觉灼热、瘙痒、红肿吗?」
当然多少能猜到。
身为医生,不见得知道荨麻里确切的化学成分,但至少知道什麽物质可能引发这些反应。
但她还是装不懂:「为什麽呢?」
詹鑫的视线停留在盆栽上的警语:
「刺荨麻Urticadioica|请勿触碰,以免导致严重皮肤灼痛。」
「还以为你知道呢!看来,不是因为知道才贴警语,而是真的被刺过才贴上的吧?」
「我确实被刺过,挺疼的,疼了一天。」她大方承认,「养狗的哪有不被狗咬的。」
「荨麻虽然到处都有,但做为盆栽,并不理想。」
「是吗?我只是随手从路边买回家,其实连水都浇不好,常忘,就是胡乱养着。」
「荨麻可不是路边想买就买得到的植物。」
「那我大概走大运了吧!这都能被我随手买到……晨兴花市,90块,老板打了八折给我。」她一脸得意。
「荨麻倒是不难养,充足日照、偶尔浇点水便行。不过,一般人很少选它作室内盆栽,原因无它——危险、很危险、特别危险。尤其对小孩和宠物,极不友善。」
老学究的口吻,老阿嬷的裹脚布。
暂时享受了点悠闲的午後时光,转头是窗外的夕照秋sE……
这一切是不是让他暂时忘记自己此刻的身份——一个受人唾弃的杀人犯?
他早已不是十五年前那位位高权重的国家级科学家,最重要的量子物理学院士。
他往来的皆是政界要员、学界泰斗;前妻是大家闺秀、贤良淑德;而他自己,则是国家拓扑量子态领域的核心人物,被誉为未来实现拓扑量子计算的关键推手。
来自乡下,没留过学,一直在国内读到博士,却凭一己之力站上学术巅峰——稷下学g0ng,并成为学g0ng的大祭酒最高长官,实属不易。
他所做的研究,能帮很多人,能壮大国家,能保後世安泰。
但这一切已戛然而止。
止步於他自身未能攻克的狂妄与自大、偏执与傲慢。
「这不是贴了警语嘛!」
叶凡乐用修长的食指点了点那张告示,对自己亲手制作的警语颇为得意,嘴角微扬。
「事实上……」她据实以告:「靠近这株盆栽的人,没有不被刺的。」
嘴角的弧度越拉越大,却始终抿着唇,不露一颗牙——那是种刻意压抑的自豪,近乎嘲讽,嘲讽那些y要作Si的访客。
「好奇心杀Si一只猫!」詹鑫道,接着呢喃:「贴了警语,反而让人更想m0m0看,b如现在的我……」
他伸出手,手上套着的布料让他无法触及荨麻,面露失望。
即将到头的日子就是一滩Si水,无望到连痛感都成了一种奢求。
叶凡乐立刻伸手,挡住他想更靠近的手,缓缓将他的手腕压下,耐着X子道:
「我可没引人犯罪的嗜好。」
接着解释:「对我而言,这只是个免责声明,真被刺了,可不关我的事。」
詹鑫状似没在听,一个劲儿地重复,着魔似的:「好想m0m0看……」
他本就浑浊的瞳孔,此刻更显黯淡。
又跌入球池里了——浮浮沉沉。
但这次不用叶医生打断,他自己便很快爬了出来。
缓过神的詹鑫,再度以老学究的口吻开始科普:
「荨麻有很多刺毛,像玻璃一样,里面含蚁酸、血清素等化学物质,一旦碰到,脆弱的刺毛立刻断裂,刺入皮肤,接下来便是剧痛、灼热、红肿、瘙痒,少则数小时,多则数天。」
「真危险。」
「危险只是荨麻的一个面向,浪漫则是它的另一个面向。就像你——看似爽朗,又似拘谨。」
叶凡乐不置可否地瘪嘴。
她可不喜欢在自己的诊间里听别人分析自己,説的不一定有道理,还不能反驳。
但这诊间每一秒都是钱,不管是私人付费还是国家埋单,都不该浪费在自我辩解上。
无可奈何,她放任詹鑫说下去。
「一片满是荨麻的田野,从远处看,宁静、忧郁、绿意盎然。它潜伏、它伪装,x1引每个不设防的人。
这片螫人火海终将让每个误入其中的人,痛彻心扉地Ga0懂一件事:
荨麻不是什麽观赏植物,它是潜伏的绿sE火焰。
所以,别靠近它……因为它足以让你遍T鳞伤。」
詹鑫的目光从盆栽移到叶凡乐身上。
叶凡乐清了清喉咙:「你的意思是……荨麻是火的另一种形式?
它是绿sE,火是红sE,绿sE和红sE又是互补sE,有着最强烈的对b——所以,从本质上来看,荨麻既危险又浪漫?」
她歪头思索,怪声怪气地重复:「危险的浪漫?」
不不不,她只是想膈应一下听不懂人话的家伙,没那麽多复杂意涵。
一株荨麻罢了,还深刻起来了?
那她还说荨麻是无条件的付出与救赎呢!
得了!
老学究和疯子终归是一线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