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院的钟在拂晓之前敲了三下,像把夜缝紧的针。我被吵醒时,丹田那一小团灰仍在,沉得像一颗石子。伸手一m0,窗台上的青玉已被云芊放回来,裂纹在晨光里像细小的河道,静静流向我掌心。
洛衡来得很早。她一身素衣,手里夹着薄薄的符卷,眼神却b剑锋还冷。「跟我走。」只三个字。我把玉攥好,起身随她穿过外院的走廊。昨夜护阵留下的黑痕还在,沿着青石缝向远处伸去,像不能彻底擦掉的Y影。
「三日观察,提前。」她头也不回地说,「长老要看你在井前的反应。」
我一愣:「今天就去古井?」
「外谷邪气不会等。」她停住片刻,回头看我,「你也别以为自己能等。灰的东西,一旦醒了,就不喜欢被关在x口。」
我们穿过三座庭门,走上石阶。前方雾气渐浓,树影像被谁用刀削过,轮廓锐利。石阶尽头,露出一口井——不大,却古老,井栏上刻着陌生的字,字里夹着风。井纹与我掌心玉纹相似,一圈圈往下,像时间本身在旋。
洛衡抬手,放下三面小旗,旗面暗光流动,把井圈成一个静地。「我只说一次。立在井边,先定,再听,再看。若觉得涡要乱,贴符止涡。你若还要逞,我就把你推下去让井教你。」
我苦笑:「井会教人?」
「会。」她冷淡地说,「它教的方法叫吞。」
我不再多问,站到井栏旁。第一息,我什麽也没做,只把青玉放在x前。第二息,x1气,数到四;第三息,呼气,数到六。丹田小井应声收放,灰意不躁。第四息,我把心里的声音一个个关掉——疑、怕、赢、输——像在屋里关窗。
「听。」我在心里说。
井底传来的声音不是水,也不是风,是更深更慢的东西:像一头古兽在睡,x腔起伏之间,山脉随之微微抬落。我把自己的呼x1贴上那节律,丹田的小井被拉得更圆一分。额头有汗,我不擦。汗顺着眉骨流下来,像这口井给我的第一杯酒。
忽然,有第二个声音自井底升起。它b第一个更薄,像细针在黑暗里轻轻走线:语。
不是「听」,是「语」。
我心里一紧。灰意先我一步作出反应,向外一拽,像要攫住这道线。我立刻把呼x1放慢,像用手把它摁回去。洛衡的声音在侧边响起:「别抓它。跟。」
我照做,不抓,只跟。那道线忽远忽近,我的心像被它牵着走入更深的黑。黑里不是空,黑里是灰。它没有形,却处处在;它没有声,却句句是。当我把脚踩得够稳,那道细线忽然收束成一点,轻轻点在我眉间。
视野颤了一下,我看见井外——不,我看见井「下」:
山根像鱼骨,地脉像河网,而在河网交错之处,一缕缕黑丝正试图往上钻,被井沿的纹路一寸寸擦碎。那些黑丝与昨天的黑雾相像,却纯得多,像把恶意熬成了药汁。它们靠近井时都变得迟缓,像在听谁说话。
「你看见了?」洛衡问。
我点头,又立刻稳住呼x1。丹田的灰忽然有了别的想法,它不像昨夜那麽乖,它想溢。我知道这是关口——第一回,不是吞,是守。手指往衣内一m0,止涡符就在肋下,可我还不想用。我盯着地脉,让小井只做一件事:把每一次呼x1拆成更细的「片」,一片一片往下放,像把碎银投进井里。
黑丝靠得更近,却没有扑上来。它们在看我。我也在看它们。忽然,一缕黑丝跃起,化出一枚眼,极小,极圆,像是井底某种意志的试探。那枚眼与我对视的瞬间,x口猛地一凉,灰意跳了一下,像有人在水底轻轻敲了我的心。
「贴符。」洛衡低声。
我没动。我把青玉按在x口。裂纹像路,灰意顺着路回到丹田,没再乱跑。那枚眼眨了一下,像在笑,又像在嘲弄。它退了半寸,黑丝复成细线,重新钻进地脉深处。
「第一关过。」洛衡道,「第二关,看你。」
看我?她退开半步,把井的另一面让出来。此时云芊沿着石阶跑来,气还未喘匀,眼睛先落在我脸上。「你……」她想靠近,被洛衡伸手拦住。洛衡不看她,只道:「别打断。」
我重新闭眼。第二关,没有外物,只有我。丹田的小井在呼x1,我让它更慢。当呼x1慢到几乎不可分辨时,一个极轻的「喀」在识海中响起,像关上的门又被人推开了一线。灰意沿着那线滑出去——我想拉,它不理。它像在赴一场约:井下,有谁在等。
心神一沉,我看见自己站在一处无风之地。四周没有光,却不黑。脚下是一片淡淡的灰,细细流淌,像无数声音被磨成了沙。远处走来一个影,没有脸,没有身,只是一种轮廓。它停在我前面,伸出手,手也是灰做的,指尖停在我的眉心上。
——借。
只有一个字,冷得像石头,重得像雨。
我几乎要答应。不是因为怕,是因为那个字太像我。我的命一直是借来的:借母亲的药,借村里的米,借宗门的墙,昨夜还借了护阵的旗。借,对我来说,不丢人。能还,就不丢人。
我刚要开口,x口忽然一热——不是符,是玉。青玉的裂纹在我心里亮了一下,像有人在黑里点了极小的一盏灯。那盏灯没有光,只有热。热里带着一个古老而熟悉的节律:定。
我的嘴闪过那个答应的音节,却y生生吞回去。我抬眼看那影,缓缓吐出两个字:「不借。」
影停了一息,手指没有落下。它没有退,也没有怒。只是更近了一寸,像在重新打量我。那寸距离把我的呼x1压断了一节,我迅速把气接回来,让小井连住断裂的地方。
——存。
它又给了一个字。
我愣了一下。借与存,只换了一个字,路却全变了。借,是拿它来救我;存,是让它在我里面活。我忽然懂了洛衡为什麽把第二关交给我:这不是井教人吞,而是问我愿不愿成井。
我没有立刻答。任何快字,到了这里都会变成错。我默默把青玉的热在x口扩了一圈,让丹田的小井把这圈热收下,再放出更细的息。影退後一步,像在等我。它没有催,没有b。可是等待本身,就是压力。
我把手摊开,掌心向上。掌心中央,那个小涡自然生出。不是我造的,是我不阻止它就会出现。涡很小,像小孩的瞳孔,安安静静看着我。我低声道:「若要存,你先听。」
涡没有动。
我又说:「听天地,听人心,听井,听我。」
影终於有了微弱的回应,它的轮廓一垂,像一棵被风压低的草。那一瞬间,丹田里的灰忽然与四面八方的灰对准了某种看不见的线,无数细小的声音像鸟一样停在那条线上,一起呼x1。
「好。」洛衡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起,又像在我耳边,「第二关,过。」
我睁开眼,光一下子刺进来。井沿、石阶、三面旗、洛衡、云芊,全都回到位置。云芊眼里有水,我想说没事,喉咙却乾得发疼。
洛衡点头,语气没有温度,却不再刀锐:「三日内,不许离井区十丈。早晚两次入静,各半个时辰。有风吹草动,立刻退、立刻贴符。」
她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下:「你父亲,当年在这口井前走错了第三步。」她没有回头,「第三步叫见。记住。」
我怔住:「他怎麽……」
「活着离开过。」洛衡语气淡淡,「可他把名字留在井簿上,又亲手把它抹了。」
她走了。云芊这才敢靠近,把一壶温水塞到我手里。「你刚才脸白得像纸。」她盯着我,「那影是什麽?」
我摇头:「不像人,像……井要说话,借我做嘴。」
「那你答应了?」她紧张。
「没有。」我看着她,忽然笑了一下,「我请它先听。」
云芊怔了怔,也笑,笑完又皱眉:「可你还是太拼。下次要贴符。」
我嗯了一声,把符贴在x口内襟上,像贴上了一句稳妥的话。午後的yAn光从云缝里落下,井口的雾散了一点,石阶上浮出细小的尘。周伯不知何时到石阶下,远远朝我点头,他眼里的褶子像被吹平了半条。
我以为这一天可以平稳过去。直到傍晚,护院鼓忽然急促三响。
洛衡从对面长廊掠起,声音沉下去:「外谷黑雾不退,反涌。全部回阵!」
我和云芊同时回头。远处山坳上空,像有人把暮sE搅碎,倒进了谷。黑不是一片,是一层一层的线,汇成一张大网,网心正在向这口井收缩。我x口一紧,丹田的小井没有躁,却先一步沉下去,像认出了网的方向。
「留在井边!」洛衡喝道,「谁都不许下去!」
她剑指一抬,三面旗同时拔地而起,像三根针,把天空缝住。护阵光幕撑到极限,边缘发白。黑网压下来的速度仍在加。地面最细微的尘都被震得颤,我脚底一麻,知道地脉被触了。
云芊抓紧我手臂:「别x1,别先x1。」
我点头。可就在黑网距离护阵还有三尺时,井底忽然回了我一个字——不是「听」,不是「语」,也不是「存」。
——食。
我的喉咙发乾。那个字在识海里一响,我丹田的灰就像被敲醒的兽,猛地向上翻。我Si命按住呼x1,符纸在x口微微发热,青玉裂纹烫得像烙。我知道,一旦放任,它就会替我做选择——吞、或被吞。
洛衡在空中回身,剑锋直指井心:「林岑,撑住!不许它先动!」
黑网已压到光幕上,光在剧烈颤。我的眼前一白一黑交替,耳里只有那个字,一遍一遍,像cHa0。
食。
食。
食——
我咬破舌尖,把那口血咽下去,血味把我从cHa0里拽出半步。
我看见自己的手,已经不受控地抬起,掌心那个小涡开始自转。
它要吃了。
我把手y生生压下去,指节发白,x口的符猛地亮到刺眼——
光幕碎裂的声音,和井底开口的声音,同时响了。
那一刻,我觉得天地都在往下陷。
护阵的光像被巨手撕开,破碎的灵光洒满井口。三面旗被震得笔直,旗杆发出哀鸣。洛衡横剑於身前,灵气暴涌,y生生撑起第二层防。
「林岑,退开!」她的声音里夹着怒气与惊惧。
可我退不了。
丹田的灰气早已沸腾成海,掌心的涡越转越快,像一口吞天的小井。井底的那个「食」字仍在响,低沉又执拗,像有人在我耳骨里重复一个命令。
我咬牙,把所有呼x1都压回x口。
「不吃。」我对着那个声音低声说,「不吃。」
可灰气不听。它不是饿,而是本能,像cHa0遇到月。
云芊冲过来,眼里全是惊慌。她一手抓住我的手腕,另一手掐诀,水灵气顺着我的臂脉往上灌。那GU清凉像一根细针,直刺入涡心。灰气被那GU水意一搅,瞬间乱了一拍。
趁那一拍的空,我将青玉拍在心口。裂纹全亮,光线沿着经脉奔流,与灰气正面撞上。
轰——
一声闷响在T内炸开,我被震得往後退了三步,几乎摔倒。
护阵的光幕同时爆出一圈涟漪,黑雾在光下退了半尺。洛衡抓住时机,长剑一划,剑气如虹,将井口上方的黑雾剖成两半。
「镇住他!」她对云芊喝道。
我半跪在地,x口一阵剧痛。灰气仍在翻滚,却不再外溢,而是被某种力量SiSi压回丹田。那力量不是外来的,是我自己的。
我忽然想起长老说的三句话:不显,不争,不急。
我闭上眼,照着那句话去做。
先不显——我把所有气息收敛,任灰气自转,不与争锋。
再不争——我让它转,不与它抗。
最後不急——我等。
不知过了多久,那GU狂乱的灰气终於渐渐慢下来。涡心收缩成一个指尖大小的光点,静静悬在丹田中央。那一刻,天地的声音全都退了,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好了……」我听见云芊的声音,带着颤抖。
我睁开眼,发现她满头冷汗,手还在颤。
洛衡收剑落地,长发被灵气激得乱飞,她看着我良久,才开口:「你知道刚才差一息会怎样吗?」
我声音嘶哑:「被吞?」
「不,」她说,「你会成为它。」
那句话让我心里一震。她继续道:「黑雾不是外物,它是井底压制的另一层灰。你若被牵引,就会与它合一。到那时,你既非人,也非魔。」
我沉默。
云芊在旁低声说:「他只是想活。」
洛衡的眼神闪了闪:「想活是人的本能。但想得太狠,就容易变成井里那个东西。」
她走到井边,俯身看了一眼深处,像在与谁默默对话。风自井底升起,抚过她的发。她回头道:「今天的事,不许外传。你留下观阵,其余人退。」
云芊咬唇,看我一眼,终究还是退到阵外。
我留下,盘坐在井旁。
井里的灰光已完全收束,只在最深处闪烁。那光与我T内的灰彼此呼应,像两颗心在对话。
我想起刚才那个字——「食」。
也想起那个影对我说的第二个字——「存」。
也许它们不是命令,而是选择。
若「食」是吞灭,那「存」或许是守。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把心里的余震压下。
天边的云被风卷散,一束光从山背後透出,落在井口。光照到的那一瞬,井中浮出无数细微的尘点,在光里缓缓旋转。
那不是灰,是灵。
我忽然明白——灰之下,未必无光。
远处的钟声再次响起。
我起身,朝着洛衡行了一礼。她的眼神没有变,但语气终於缓了一分:「回去休息。明日再来。」
我转身下石阶。云芊在半途等我,神sE紧张地打量:「你没事吧?」
我摇头:「还活着。」
她想说什麽,终究只是叹息:「有时活着b修行难。」
我笑了笑:「那就一起难吧。」
她怔了一下,随即也笑。那笑让早晨的雾淡了几分。
走回外院时,周伯正蹲在药房前磨药。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什麽也没说,只递来一盏温茶。我接过,一口喝尽。那味道苦中带甜,像灰气散尽後留下的余温。
夜里,我再度盘坐入静。青玉放在膝上,裂纹里的光如呼x1。丹田的小井极稳,像已找到属於自己的节奏。就在我即将入定的瞬间,识海深处忽然又有一缕声音响起——b上次更清晰。
「见。」
那是第三个字。
声音里没有敌意,也没有诱惑,却让我全身的血都凉了。
长老说过,第三步叫「见」。
我还没准备好。
我睁开眼,青玉的光在暗里微微闪烁,像一只眼睛正在注视我。
窗外的风忽然停了。
世界静得只剩下我的心跳。
我握紧青玉,低声说:「我看到了。」
裂纹中的光瞬间亮起,整间屋子都被灰白之sE淹没。
耳边最後传来的,是那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地笑。
——「那就,看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