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与父亲相依为命。

    父亲是镇干部,每当处理完事务下班回到家,也不管我愿不愿意,憋了一天念想的他就使劲将我搂进扎实宽厚的怀里,然后用下巴坚硬浓密的胡茬使劲刮蹭我粉嘟嘟的脸蛋,全然不顾我被他的一身臭汗熏得迷迷糊糊。

    其实,父亲是个神色威严的人,平日里总是板着那张不苟言笑的黝黑大脸。

    而当我做错了事,父亲也能狠下心来,决不轻饶姑息,因调皮捣蛋被他惩罚教训是家常便饭习以为常了。

    但我还是很喜欢父亲,或者说是依赖。

    一到晚上,我因为看动画片很入迷不愿意睡觉,父亲就会故作生气:“要听话,不乖就打屁股了!”

    我充耳不闻,仍旧盯着电视机不理睬他。父亲见状,气得将电视机关了,随后不由分说抱我上床。

    上了床我也不安分,缠着父亲说些有的没的,像只烦人的蚊子在他耳边不停地发出嗡嗡嗡的噪音。父亲头都大了,为了哄我睡觉,使出浑身解数、绞尽脑汁,耐心地给我讲一些有趣生动的故事。通常我都是越听越精神,难以老实睡觉,这时父亲就会立马转变策略,开始说一些吓唬人的鬼故事。我果然怕极了,马上钻进父亲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一动不动。见我被吓得瑟瑟发抖,父亲会用得逞又带安慰的语气柔声哄:“不怕不怕,爸爸在呢。”

    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提起过母亲,仿佛那是个从来不存在过的人。后来我才从左邻右舍的闲谈中了解到,当年是外公力主安排母亲嫁给当过兵的父亲。

    然而在母亲认识父亲之前,她就心有所属。

    天降敌不过初恋,母亲嫁给父亲后对心上人仍念念不忘,不愿收心过日子。机缘巧合下,母亲跟她的相好重新取得联系,终于在某一天非常干脆地不辞而别,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父子俩的世界里。

    没有女人的漫长日月里,年富力强的父亲怎么熬得住呢?

    父亲在镇政府站稳脚跟,家里的生活条件变得殷实,一年更比一年好,他免不了萌生再娶的念头。

    父亲个子高大、样貌英俊,作为镇干部,气质丝毫不输那些皮鞋锃亮、西装笔挺的市级领导,还常常导致别人闹出错认的笑话。

    那些女人也不嫌他带个儿子,纷纷让媒婆上门说亲。

    父亲甚至有挑选的资格。

    他物色了很多个女人之后,终于有一天,在外面玩疯的我回到家,发现客厅里面热闹非凡、不同寻常。

    我感到奇怪,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走进门一看,家里多了两个陌生女人,一个是媒婆,一个是父亲准备给我找的后妈。

    父亲和她们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对我的归来浑然不觉。

    我站在门口,茫然无措,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小崽子,在门口傻站着干嘛?”

    谈笑间,父亲终于发现了我。

    擅长察言观色的媒婆也紧随其后说:“小汤圆,过来看看你的新妈妈呀。”

    小汤圆是同学给我取的绰号,也不懂她是怎么知道的。

    而我没有理会她,只死死地盯着那个要抢走我父亲的女人不作声。她长得格外标志,举止也很得体,但在我眼里她只是一个伪装得很好却拥有蛇蝎心肠的妖精。

    我不开心地说:“我才不要新妈妈!”

    父亲见状吼了我一句:“别这么没礼貌!”

    我快要哭了:“你们走,这是我家,我不欢迎你们!”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所有人都因为我这些话变得尴尬。

    父亲脸色红白交替,难看到了极点。

    他估计在爆发的边缘,想狠揍我一顿了。

    我很委屈地哭了出来,整个人变得更加疯狂,不顾后果地把目之所及可以抓在手里的东西往地上砸。

    父亲赶紧冲过来抓住了我的手,然后扬起巴掌:“小兔崽子你是不是要造反!”

    父亲的力气大极了,我拼命想挣脱却无济于事,但仍不管不顾,声嘶力竭地喊:“我不要新妈妈……我不要!”

    那个女人和媒婆看到父亲失态的举动也赶紧出言劝阻:“别冲动,小孩子不懂事很正常,你别瞎打。”

    父亲扬起的巴掌最终还是没有落在我的脸上,冷静下来的他,只好先打发走媒婆和那个女人。

    家里就剩下大眼瞪小眼的父子俩,父亲梗着脖子上凸起的青筋沉默不语,而我则是瘫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

    父亲绷着一张黑脸,也不管我,径直去打扫一片狼藉的地板。

    我默默地抹着泪,然后心一横,趁父亲不注意,跑出了家门。

    “站住!”

    刚一出门,我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父亲的吼叫声,却依旧不管不顾,毫无目的地奋力往前跑。

    但是我这短腿小身板,父亲想追上来太容易了,没多久我就被父亲拦住了去路。

    这是家附近的河岸,平常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严令禁止我在这里逗留玩耍。

    “小兔崽子,你跑什么!是不是想挨打了!”

    父亲紧紧抓住我的手,不让我乱动。

    “我没有爸爸了……没有家了。”这下我感觉自己更委屈了,“我要去找我妈妈。”

    那个素未谋面的妈妈此刻竟然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父亲脸色难看极了:“胡说八道什么?跟我回去!”

    “我才不要回去……你以后和那个阿姨有别的孩子也会赶我走。”

    “放他妈狗屁!谁教你说的这些?跟我回去!”

    我班里有一个同学,就经历过这一切,让尚且懵懂的我一下就联想到了。

    我声泪俱下,固执地说:“我不……我讨厌你。”

    “唉,爸爸不是已经让她走了吗?”父亲语气缓和了一些,“崽崽,是爸爸想当然了,以为你想要新妈妈,不知道你不喜欢。爸爸答应你,不会给你找新妈妈,也不会让你有多的弟弟妹妹。”

    “真的吗?你不准骗我!”

    “怎么会!只要答应你的事,爸爸就会做到。”

    “那我们要拉钩钩……不许反悔。”

    “好。”

    我半信半疑地向父亲伸出稚嫩的手,父亲拉起笔直的裤腿蹲下来,小拇指横过来弯成一个勾,回应了我。

    这次拉钩好像某种庄严的仪式,我那颗稚嫩脆弱的心终于不再悬着。

    “瞧瞧,醋坛子都哭成小花猫了,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哟。”

    “都怪爸爸,是爸爸欺负我!”

    “好好好,是爸爸让崽崽不开心了,都是爸爸的错。”

    拉完钩父亲没有站起来,而是仔细地帮我擦掉眼泪。先是用手抹过,又换做袖口擦,还拍干净我因为坐到地上沾满灰尘的裤子。

    我一动不动,任由父亲给我收拾。

    “崽崽不哭了啊,跟爸爸回家。”

    “要爸爸背,崽崽不想走。”

    我的语气重新嗫嚅软萌起来,像往常一样跟父亲撒着娇。

    撒娇是我对父亲的必杀技,他欣然应允:“好。不过崽崽要答应爸爸,爸爸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要做个坚强的男子汉。”

    “知道了爸爸,我会成为一个男子汉的。”

    其实我并不知道男子汉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在学校常常听高年级的人挂在嘴边,好像男子汉是很了不得的东西。

    父亲转过身子后,因为蹲着翘起脚后跟的关系,裤腰带形成了一个缺口,我看到父亲被长裤遮得严实的内裤松紧带从那里露出一截。

    我趴上了父亲坚硬而厚实的脊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张开嘴伸出舌头舔着他的脖子,感觉世界又变得美好了。

    “爸爸是我一个人的,谁也不能抢。”

    我仰起头伸长脖子,咬着父亲的耳朵说。

    “好好好,爸爸是崽崽的,谁也抢不走。”

    父亲一怔,然后用力捏了捏我的小腿。

    回家的路上,父亲的后脖子被我的舌头弄得满是口水,他只是故作生气让我别调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