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云遮拢着月,逐渐消退。

    两侧的树林高耸参天,一路上颠簸难行,老引擎喷出破碎杂音,车内只剩沉默的啜泣。

    「夏逢生是个好男人,」江力垂着脸,眼泪涌流:「什麽都没了,我只剩下回忆可以悼念他。」

    江筱芳握着方向盘,直视前方,缄默无语。

    「我认识夏逢生认识了二十年,」江力擦掉眼泪,浓妆早就糊花:「那时候他是个刚出社会的菜鸟警察,我只不过是个小有名气的角头,哪知道他来抓个贼,误抓了情人,人就留在我身边了。」

    「他总是笑说自己像个押寨夫人,但我知道,我其实才是被他绑住的那个人,早就离不开他了。」天涯月sE露出朦胧,江力望着车窗上自己糊花妆容的脸:「他是个好男人,又温柔又T贴,知道我有喜欢穿nV装的怪僻却不嫌我恶心,谁能像他那样宽容?」

    车窗上的脸像哭又像笑,眉头始终纠结:「我曾经和他说过要跟他一辈子,他也说好,只要有他在,我什麽都不怕。他常说如果我们老了以後,就穿我喜欢的nV装,他会带我出门一起去逛街,要我别害怕眼光。然而这个愿望竟然是逢生Si後我才敢踏出第一步,他的葬礼那天我穿着nV装去,大家都嘲弄我,可是只有我知道,要是夏逢生在场,他一定会感动我终於做了自己,可惜那是一场葬礼,还是我Ai人的葬礼,多麽难堪又难过。」

    「现在所有东西付之一炬了,值得悼念的只剩下这身nV装,」江力突然笑了一下,眼泪再度滚落:「我想这大概是逢生的意思,要我不要深陷过去。」

    後座挤了三个大男人,中间的陈杉始终仰着脸,五官紧皱,沉默地揪着右手臂上的伤。

    「小三很痛吗?」江力擦乾眼泪,倾身查探陈杉身上的伤口:「我看看你伤得重不重。」

    江筱芳突然打破沉默:「把张如勋带来这里,结果落得黑吃黑的下场,你还是认为黑道就b较能保护他?」

    无预警被点名,张如勋心慌了一下,眼角偷瞟着陈杉。

    照後镜里江筱芳那双锐利的眼眸正瞪着陈杉,他一脸无所谓,漫不经心地说:「唉——莉莉天使宝贝姐姐,人家刚买的西装毁了,怎办?」

    江力嘟起嘴巴:「小可Ai不要骂陈杉了,他也是一片好心,担心你嘛。」

    「所以这就是你们冷落了三年的原因吗?」江筱芳眼眶微红,油门越踩越狠:「怕身为警察的我牵扯入黑道落得跟夏叔叔一样?完全不连络我!当我是空气吗!开什麽玩笑!」

    「不不、不是——」窗外景sE越来越快,江力紧张地说:「爸爸只是怕——怕你、你你、你是爸爸的小可Ai啊!怎可能让你陷入危险!」

    陈杉额上也沁出冷汗,狠狠啧了声:「你少任X了,夏逢生的Si不会因为你加入警队就明朗,少在那里扯後腿。」

    一阵急促尖锐的刹车声,车上全数的人差点往前喷飞出去,江筱芳转过身怒骂:「我任X?你才任X吧!从小到大就你最任X!想怎样就怎样!完全不管我的心情!」

    「啊,我也这麽觉得。」张如勋突然举手cHa嘴:「陈杉才是最任X的。」

    江力手足无措挡在三人中间劝架:「小三哪有任X,他明明就很乖。」

    陈杉一脸黑线。

    「是不是!」江筱芳大声附和,「他才是那个不顾别人意愿一意孤行的王八蛋!自以为替别人找想实际上根本不管我会不会伤心!」她指着陈杉说:「从小到大都一样!」

    「胡说八道随便诬赖,」陈杉对江筱芳嗤之以鼻,随即转过身朝张如勋冷哼:「我哪有任X?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任X了?」

    江力急得满头汗,嗲声对陈杉说:「没关系,任X一点也很可Ai嘛。」

    「这种任X才不可Ai呢,」张如勋掰着手指细数:「翘课、上课打牌、偷听音乐,还很傲娇,数学不好明明就很苦恼还要假装自己不需要数学小老师,说什麽很麻烦,其实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陈杉嗤哼一声,翻了个白眼随即又躺回後座。

    「总之我劝你不要调查夏逢生的事情。」陈杉捏着太yAnx说:「警方的内鬼是谁都不知道,不要随意行动,你懂不懂?」

    「这我当然懂!」江筱芳吼回去:「所以我假装什麽都不知道!因为我怕你们伤心!」她眼眶发红,忍不住说:「还不是因为张如勋出现了,让我以为有一线希望!」

    张如勋沉默无语,抬头望去,江力与江筱芳正直视着他,他只剩一阵心塞。

    陈杉依旧捏着额,闭目养神。

    「四处都是许密云的人脉,」他冷笑了一下:「想引蛇出洞还不简单吗?」

    江筱芳沉默了一阵子,最後才开口:「你究竟想做什麽?」

    陈杉慵懒抬眼,冷不防地说:「怎麽做都与你无关,你不要坏了我的事就好。」

    江力心头一跳,立刻打圆场:「小、小可Ai别气……」

    江筱芳气得柳眉倒竖,牙一咬,右脚猛采油门,破旧的小福斯飞驰出去重返轨道。

    窗外浓墨般的黑夜逐渐披露曙光,轮胎辗过颠簸山路的碎石,引擎发出残弱的破气声,一路伴随沉默的四人。穿出了山林的秘径,风景转成水泥高楼耸立,喧嚣车cHa0与稀疏人流缓缓躁动,好似重返人间。

    「还记得国中的时候,小芳的新脚踏车被偷了,我们曾经一起去抓贼吗?」张如勋的声音敲破了沉默,他望着车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景,彷佛急促的记忆光河:「那时候我撒了一个谎,说我一点也不害怕,但事实上我吓得都快哭了。」

    江筱芳无奈地哼了声,缓和了情绪说:「你说脚踏车小偷鬼吗?真怀念呢。」

    「日军小偷鬼偷走脚踏车半夜在C场飙车练兵,只要把鬼魂弄到魂飞魄散,被偷走的脚踏车就能回来,这种愚蠢的校园传说大概只有小孩子会相信,」张如勋笑了一下:「不过晚上的学校真的很可怕。」

    姿势不太舒服,陈杉闭着眼,挪动脖子说:「我忘记了。」

    「怎可能忘记,你其实很怕黑吧?」张如勋斜了他一眼:「不过是一条野狗就能把你吓到浑身紧绷,还抓我的手抓很紧,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陈杉闷不吭声,紧抿的唇有GU装Si的意味,按耐一阵後又忍不住反讥:「那是因为我讨厌狗,才不是因为怕什麽鬼。」

    「少来,你根本没忘记,」江筱芳快意地笑出声:「你明明就很讨厌狗,怕得要命。」

    「记得那天刚好是段考结束,六班的阿龙跟我说他亲眼看见日军骑着小芳的脚踏车,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小芳,因为是爸爸买的新脚踏车,所以小芳说什麽也想去看看,」张如勋跟着闭起眼,嘴角微微地g起:「下课後我跟小芳约在阿婆店集合,那天的夕yAn又红又大,跟世界末日没两样,还没出发,好Si不Si就遇上在街上游荡的陈杉。」

    照後镜中的江筱芳眯起眼,笑了一下。

    「陈杉把书包夹在手臂下跟个小混混一样,不对,他那时就是个小混混了。」张如勋轻笑了声:「陈杉挡住我们的去路,对探险任务嗤之以鼻,笑我们太无聊,我就呛陈杉——不去就是胆小鬼,一开始陈杉还很不屑,结果晚上到校门口的时候,他就乖得跟小猫咪一样,连句话都不敢吭。」

    张如勋跟江筱芳同时笑出声,陈杉瞪了张如勋一眼:「我才没有,明明是你连爬个墙都会跌倒,根本就是来扯後腿的。」

    「因为我很怕嘛,晚上的学校真的很恐怖,」张如勋继续说:「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准备了手电筒、一堆冲天Pa0、火树银花、大烟火,不知道为什麽还有小熊饼乾跟馒头——印象是江筱芳带来的。爬过围墙,学校Y森森的,外头还有狗在狂吠,偷偷m——牵手才不会害怕。」

    江筱芳的脸庞瞬间涨红,不吭一声,假装专心开车。

    「我以为我可以牵小芳的手。」张如勋觑了一眼装Si的陈杉说:「结果不晓得为什麽是你站在中间。」

    陈杉面不改sE地说:「就刚好站中间,你以为我贪图什麽吗?」

    原本静默听着小孩回忆的江力,赫然咂m0出一GU少男少nV怀春的滋味,疵牙裂嘴地说:「姓张的臭小子,我就知道你不怀好意,什麽探险,根本去把妹!」

    「喔——嗯,爸爸别乱说啦,」江筱芳咳了声,满脸通红地说:「我只是觉得这样b较不害怕,你们不要乱想。」

    十三岁的那场幼稚探险结束在烟火盛开的夜晚。

    他们的确看到了日军脚踏车小偷鬼,魔幻的骑着脚踏车在C场上嬉闹,正当张如勋吓得无法动弹,身旁的陈杉松开了手,提起那一袋烟火,像一阵风一样冲了出去。

    陈杉就像小时候动画中的勇者一样,在临危的最後一刻点燃了烟火,施放出绚烂魔法击败坏人。

    夏末的夜晚带着一GU特有的热度,烟火绽放的同时,C场上的只有教官跟他nV朋友,双双露出惊慌震撼的表情,教官松开手,nV朋友连人带脚踏车摔在地上——当然不是小芳的脚踏车。陈杉率先被教官制伏,张如勋没忍住噗哧大笑,下场就跟陈杉一起品尝跑道的红土砂。

    张如勋说:「隔天,我跟陈杉的名字就被贴在布告栏,整整罚勤一个月。」

    「幸亏我是nV孩子,教官没有T罚我。」江筱芳笑颜逐开地说:「结果你们罚勤的最後一天,扫厕所扫到打架,打得鼻青脸肿,然後又被教官多罚了一个月。」

    张如勋露齿大笑,陈杉终究忍不住g起嘴角。

    车内的气氛由原本的生y尴尬,转化成欢乐无愁的笑。

    友情回忆只能怀念。

    人不愚蠢枉少年,青春过往再怎麽样天真无邪,也只剩回味。他们都知道,长大以後,各自走上不同的路,或许已无法像以前。

    小破车灵活地钻入小巷,在一家老酒吧前停下。

    清晨暗巷仍不见光,张如勋下车抬头一瞧,粉sE霓虹招牌弯绕出英文字写着「OldDaddy」,最右边的Y字还少了灯光,整T看起来像曼哈顿老城区内准备倒闭的破旧酒吧。

    江筱芳灵巧地敲敲左侧的脏W铁门,先三下,再敲四下、一下,铁门的窥视孔打开,里面露出一双风霜老眼,眼珠子一转,闷闷地说:「哎唷,江小姐,这麽早——喝酒好像时机不对。」

    「陈三爷受伤了,」江筱芳好声好气地对门内的人说:「我爸爸也来了,他需要休息的地方。」

    窥视孔关闭,铁门就开启了。

    一名五十几岁身材与江力有得拼的光头老男人踏出门外,老男人拥浓厚的络腮胡,却修剪得非常整齐。

    「好久不见,」老男人上下打量着江力:「没想到你还会重新踏入这里,这模样挺呛的。」

    江力苦笑了一下,拉好火红短裙:「老爹,好久不见,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英俊。」

    老爹招招手,一行人便跟着他一起进入铁门中。

    铁门内是一道往下的楼梯,顶上只有一颗微弱发h的灯泡,墙上满是陈旧的黑sEW垢。在老爹的带领下他们经过一处已经歇息的酒吧,黑白相间的地砖,酒红绒布高脚椅配上暗紫sE镜面嵌着金边的吧台,颇有六零年代美军酒吧的风情。

    张如勋不由自主地问:「这是什麽地方?」

    陈杉跟在他後头,掩着右手臂上的伤,无力地回答:「闭嘴就对了。」

    最前方的老爹回头瞧了张如勋一眼,他拨开酒吧走廊的紫金sE珠帘,来到最末端的一座红木大门,老爹从x口取出感应卡,朝着右侧小天使的铜像感应一下,木制大门喀啦一声,立即解锁。

    老爹推开大门,映入眼帘是宽敞又气派的大厅,挑高天花板采用极具现代感的镀钛光板,上头不断窜动着红蓝雷S增添设计风格,脚踩高档红黑sE锦织地毯,厅内一桌又一桌的赌桌,却空无一人——俨然是个地下赌场。

    「来的时间不巧,赌场刚散场。」老爹笑了一下:「不过医生还在。」

    张如勋瞧了瞧,距离门口最远的那桌赌桌,有两个人正在打牌,他定睛一看,忍不住脱口而出:「镖仔!」

    身上还穿着医院的病患袍,镖仔惊愕地抬起头:「勋哥!三爷!」

    「小三身上有伤。」老爹朝着另外一人招手大喊:「阿福!有病患!」

    「这里是老爹的酒吧,」江筱芳悄悄地在张如勋的身旁说:「同时也是老黑道们聚会的地方,偶尔的偶尔,必要的时候,也会有医生在这里帮忙——呃,就怕老人家玩到心脏病发。」

    穿白袍的老医生提着医药箱,立即凑过来检查着陈杉的伤势。

    江筱芳笑了一下,拍拍张如勋发愣的肩膀说:「别担心,这里一切都合法,没有金钱交易、没有暗藏玄机,只有忘不了过去的老人而已。」

    江力跟老爹要了一间包厢,说累了想休息一下。

    陈杉脱下西装外套,挽起袖子,让老医生检查枪伤。

    他们围在一桌大型牌桌旁边,张如勋问了镖仔的状况。镖仔年轻,身T状况不错,另外在攻击时,镖仔用手腕挡住对方的动作,因此刀伤不深,缝了几针没有大碍,但仍不适合太过躁动。

    镖仔去替陈杉张罗换洗衣物,也顺便问了江筱芳需不需要。

    江筱芳端来几杯咖啡分配给陈杉与张如勋,老医生也有一杯,自己找了个位置,缩塞在赌桌旁,看老医生替陈杉清洗伤口。

    「现在是早上七点,幸亏今天休假不用上班——」江筱芳一身脏W的警察制服,双手捧着咖啡,神情疲惫地说:「接下来我们该怎麽做?」

    「先找到艾莲。」张如勋啜了口咖啡,眼皮子底下同样一片青黑:「说不定她会知道些什麽。」

    江筱芳疑惑地问:「你离职以後还有跟她联系吗?」

    张如勋摇摇头。

    「想想看她住哪里——嘶——」陈杉皱起眉,拼命着牙说:「一点线索也好。」

    「艾莲住的地方我不清楚,她都自己开车上班,」张如勋蹙眉深思:「根据我的记忆,星期三晚上她会去运动,每个月的最後一个周五都会请半天假,南下回乡。」

    「回乡?运动?」老医生拼了命用棉花清创,陈杉额上冒着冷汗,似乎想用对话转移痛楚:「还真惬意……」

    「想想看有没有其他的活动?」江筱芳打起JiNg神振振有词地说:「例如、例如……读书会?或是相亲之类的固定行程?」

    陈杉瞟了江筱芳一眼,忍不住吐槽:「谁会把相亲当成固定行程?」

    江筱芳突然一阵脸红,乾脆闷气喝咖啡,再也不想说话。

    张如勋思考的时候习惯抚m0着下唇,他的食指扣在唇瓣,陷入沉思:「我记得……艾莲,她……每年十一月十三号都会请假。」

    陈杉与江筱芳同时注视着张如勋。

    张如勋继续说:「因为这个时间点刚好要申报营业税,大家都不太方便请假,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

    江筱芳颤抖地说:「兰城营造倒闭之後,杜允珖就是在十一月十三号自杀的。」

    陈杉的指尖紧扣着桌面,关节发白。他看了一下手表,冷嘲说:「真巧,正好是两个礼拜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