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我,胸口起伏了两下,那口气吸得深,吐得慢。然后,他什么也没说,伸手,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贺黔的手心烫得吓人,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但我没挣,由着他拽。这老家伙,平时看着挺唬人,现在这手抖得跟他妈筛糠似的。
他就这么拉着我,一言不发地穿过闹哄哄的饭馆。那些划拳笑骂声都模糊了,只有他手心的温度和紧绷的侧脸线条是真实的,阳光有点刺眼。
就这么牵着我,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方向是城西,那个我们早就搬离的,破出租屋的方向。
我们现在要去那吗?我心里疑惑,始终没问出口。
那个有温度的大手离开了我的手腕,继而覆上了掌心,我索性摊开手掌,把他的手指拉过来和我的贴在一起,死死握住,十根手指嵌在一起。
我能感觉到贺黔顿了一下,轻轻回握了我。
“陪爸爸散散步,好不好?”他还是那样平静的语调,他知道我不会拒绝,是不是什么事都不会让他有太大动容?
愤懑?委屈?羞愧?
此刻的贺黔就像个被人误会打碎花瓶的小孩儿,现在看上去脆弱、易碎,急需大人来安慰,可明明不是自己打碎的,不是自己犯的错,怎么解释也是无用功,只会在童年这份记忆留存至今,而那些真正犯了错的人非但不记得,反而在你提前这件事的时候指着你的鼻子指着你的脸反咬,最后自己反倒落得一身唾沫星子。
而我需要充当好那个安慰贺黔的角色。
我们俩就像回到了我小时候,他下班晚了,牵着瞌睡连天的我回家。只是现在,他牵我的力道,不像牵儿子,更像攥着一根唯一的救命稻草,或者一个随时会跑掉、消失的......我也不知道是啥。
他就这么牵着我的手,我们从城西走到城东,又从城东晃回城西。我们俩像两缕游魂,在熟悉的街道上飘荡,谁也不说话。
我偷偷瞄贺黔的侧脸。路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照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泛红的眼角。他妈的,这老家伙平时硬气得跟块石头似的,现在这副样子,看得我心里又酸又胀。
我攥紧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大,指节分明,但现在冰冰凉的还有点细微的颤抖。我用力握着,试图把我那点可怜的、操蛋的温度传给他。
最后,我们还是停在了那栋破旧筒子楼的楼下。贺黔仰头看着三楼那个漆黑的窗户,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把那扇窗户盯出个洞来。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拉着我,一步步走上那吱呀作响的木头楼梯。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门开了,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再次涌来,这次还夹杂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陈旧感。
屋子小得转不开身,客厅里只有一张掉漆的方桌和两张摇摇欲坠的椅子,旁边有一张褪了皮的沙发。贺黔没开大灯,只拧亮了墙角那盏昏黄黯淡的壁灯,光线勉强勾勒出家具破败的轮廓。
“今晚......先在这凑合一下。”他声音低哑,脱下那件挺括、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重的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动作有些迟缓。
他走向里间,那间我小时候住的卧室。里面只有一张一米二宽的单人木床,床板硬得硌人,铺着的旧床单洗得发白,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味。
我们俩站在床前,看着这张小破床,气氛有点尴尬。我操,两个大老爷们,挤这张床?
小时候看这床对我来说可以是豪华大床了,睡我和贺黔都绰绰有余,怎么现在一看,一个人连脚都伸不开。
我磨磨蹭蹭地脱了鞋和外裤,爬到了床的里侧。床板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我僵硬地贴着墙躺下,尽量给自己缩点地方。
“你睡床。”贺黔没什么情绪地吩咐,开始解衬衫扣子。
他没再多说,径直走到那张掉漆的老旧沙发边,没管上面的灰,直接坐了下去,身体微微佝偻着。西装革履的他,陷在这个破败的环境里,割裂得让人鼻子发酸。他扯了扯领带,动作有些烦躁。
......这样搞得我刚才哪些小动作像个小丑。
“小翌。”他突然开口,声音在昏暗的空间里显得特别沉。
“嗯。”我应了一声,没动。
“有些事,你知道了也好。”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那个家,没什么好惦记的。老头子……眼里只有钱和面子。我们这些子女,不过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他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自嘲。
“贺胜男,你今天见了,她最像他。为达目的,什么都干得出来。”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二姐,贺娇兰。”
提到这个名字时,他的声音很明显地哽了一下,黑暗里,我甚至能听到他呼吸变重了。
二姐…?贺娇兰,贺娇......兰?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极其模糊的影子。很温暖,有甜甜的糖果味。用很轻很温柔的声音叫我“小翌”。她的笑容很好看,但眼睛里好像总藏着忧愁。后来......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我问过贺黔,他只红着眼睛说,她去很远的地方了。
“她是对我最好的人。”贺黔的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温柔,但很快又冷了下去,比刚才更冷,“可她死了。被他们逼的。老头子为了攀高枝,逼她嫁人,她向来逆来顺受,她嫁了,可没过几个月,我收到了她从贺家顶楼跳下去的消息。”
我浑身一僵,背后的床板仿佛瞬间变成了冰块。
跳......跳下去了?
“她死了。”
我和这位名叫贺娇兰女士仅有的一面之缘,是在幼儿园放学的傍晚。那天贺黔又来晚了,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抬眼看到一个长相温和柔雅的女生,扯了下贺黔的衣角脱口而出:“贺黔,这个姐姐和你长得好像哦。”
贺黔顺着我的声音看过去,愣了好半天,眼神里全是藏不住的喜悦和震惊。
那个漂亮女人在我身前蹲下向我伸手,“小朋友,我叫贺娇兰,你叫什么名字呀?”
“你好,我叫贺翌。”不过没伸手回握,因为贺黔和我说过不能随便跟陌生人接触,我可一直记着呢。
“你好,贺翌小大人。”说着摸了一把我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递给我,我在贺黔轻笑默许着的眼神下才接过。
女人站起身,笑着打趣道:“你教儿子教的不错嘛......”
之前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哦,还有贺黔笑着喊了一声“二姐。”
第二次,是在她葬礼的门口,称不上的,单方面的见面。
当时的我很小很小,才四五岁,不明白死亡的意义,对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只知道给过我糖吃的那个姐姐不在了。
那天的天气阳光正好,并不阴沉,没有像电视剧那种氛围烘托,更嘲可悲,老天不会为了一个人的离世而下雨。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贺黔流泪。
小小的我以为,爸爸是超人,是不会哭的,贺黔的眼泪比我在小卖部中的头奖,比钻石黄金珍珠那时我所能想到的所有贵重物品珍贵的多得多。
可贺黔是不被允许进去的,就像他们说的,我们就只是个外人,和贺家没关系了。
葬礼很简陋,我不认为他们没钱去置办,他们只是不想,仿佛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草草开始,又草草收场结束,什么大姐父亲更是连个影儿都没见着,还他妈敢提个狗屁亲情!
贺黔拉着我站在远处,直到葬礼结束也迟迟不走,我的手被他下意识握疼了,
“贺黔,你拽疼我啦!”我不清楚情况,发出了不满的嘟囔。
贺黔这才像是回过神来,茫然无措地低头看向我。
我感受到一颗豆大的水珠砸在我手背——那是贺黔的泪
他蹲下身一把抱住我,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像珍视着最后一件易碎的宝贝。前两天因为干活磨破的指腹滑过,让我感觉有点痒意。
“小翌,这世界上爱我的人又少了一个,我没有亲人了......”贺黔的身体在抖。
“还有我呢,我爱你呀,而且只爱你一个,我保证!”五岁的我信誓旦旦地说,像小时候贺黔拍我一样,小手顺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
可他好像抖的更厉害了,我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对?
“好......我有小翌就够了。”
原来那个就是二姑。是贺胜男口中“命薄”的二姐。我问过贺黔,他只红着眼睛说,她去很远的地方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我看着贺黔,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但我能看到他紧咬的牙关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他这么多年,一个人带着我,又当爹又当妈,绝口不提过去。我以为他只是性子冷,不爱说。原来他是把那么沉重的过去,一个人埋在心里,烂在肚子里。
他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严厉:“贺翌,你听着。贺家的钱,贺家的事,都跟我们没关系。你离他们远点,听见没有?我只想带着你,过好我们自己的日子。平平淡淡的,就挺好。”
“我今天穿这身西装......”贺黔的声音哑得几乎破碎,“是她当年省吃俭用,攒钱给我定做的。她说小弟穿西装最好看。”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极力克制却依泄露出的脆弱和恐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我想问他,那个女人说的“野孩子”是不是真的,我想问他是不是因为我,才跟家里彻底闹翻,才过得这么辛苦......
可这些话在嘴边滚了又滚,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我问不出口。
我想像小时候那样抱抱他,拍拍他的背,让他别再伤心了,为这种傻逼人这糟心事。
但我只是点了点头,哑声说:“听见了。”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和无力。我和贺黔,现在就像两只被逼到悬崖边的野兽,退守在这间充满回忆锈迹的破败巢穴里。外头那些穿着体面的人,他们的眼神像手术刀一样精准,随时准备剖开我们最后那点尊严,等着我们露出破绽。而我们只能互相依偎,舔舐着彼此看不见、却一碰就疼得抽气的伤。
他的伤口,是那个名为“家”的华丽坟墓经年累月渗出的腐朽,是二姐决绝一跃后在他心上凿出的、至今仍在漏风的空洞,这十几年硬生生用脊梁扛起生活、磨得血肉模糊都不肯哼一声的倔强。
我的伤......大概就是看着他这样,自己却连句像样的话都挤不出来的废物感
他为了保护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坚硬的壳。可现在,这个壳裂开了一条缝,让我窥见了里面鲜血淋漓的真相。
我感觉眼睛有点发涩,使劲眨了眨,想把那股湿意逼回去。
没有用,那就放任眼泪它自己流吧。
我心里骂了一句,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心疼。我伸出手,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凉。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用力握住了。
他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甩开。
我大着胆子将他从沙发拉起来,推着他到小床前,让我们俩一齐躺倒在上面。
我放在身侧的手悄悄握成了拳,指甲掐进掌心。我不敢回头,不敢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我怕一回头,看见他哭,或者看见他没哭但比哭了还难受的样子。我更怕我自己他妈的眼窝浅,跟着一起丢人。
我握紧了他的手,在心里发誓,去他妈的贺家,去他妈的遗产,谁他妈也别想再动贺黔一根手指头。谁也别想。
我们就这么握着,在黑暗里,在这张吱呀作响的小破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裂纹,谁也没再说话,只有我们俩压抑的呼吸声,和身下床板偶尔发出的细微声响。窗外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地交叠在一起。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器,而屋里的我们,在彼此的沉默和紧握的手中,对抗着整个世界压下来的阴影和不公。
妈的。
贺黔。爸爸。
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