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颠簸了一路,胃里那种反胃感一直在体内翻涌。
我坐在公交车角落抱着书包,可能因为下午堵车的原因,明明就两站的距离,确好像比奥特曼大战三百回合还要久。
直到双脚踩在实地,公交车停稳,我跳下车,脚踩在实地的那一刻,胃里那股翻腾了一路的恶心感非但没散,反而更真切地顶了上来——又他妈回到监狱了
拖着步子往宿舍楼挪,本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到的倒霉蛋,结果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门虚掩着,一个穿着校服撅起的屁股正对着门口,在一只敞开的行李箱里埋头苦翻。
心里那点没处撒的烦躁和从出租屋带出来的滞重感混在一起,我抬脚,不轻不重地朝那屁股踹了一下。
“哎呦我去,谁TM敢揣......”
那人惨叫一声,差点跪倒在地,骂骂咧咧想站起来,抬眼看见了我。
“哎呦我去!谁TM敢踹......”那家伙惨叫一声,身体往前一扑,骂骂咧咧地扭过头,火气在看到我时瞬间变成了惊讶,“贺翌?我靠,你吓我一跳!”
孟阳威,我同班同寝的哥们儿,人有点二,心挺宽,长得也圆润,属于那种能一起插科打诨的类型。
“不服?踹回来啊。”我扯了扯嘴角,没什么笑意,把肩上皱巴巴的书包甩到自己床上。
孟阳威揉着屁股站起来,上下打量我,眼神里透着惊奇:“呦呵!贺翌、你这周又回去了,你不是上上周才回去过吗?”
“怎么,只许你们每周回家当妈宝,到我这就不行?”我呛回去,声音有点干涩。
“奇,实在是奇。不过我现在可没空和你闹。”说完就蹲下捣鼓什么玩意去了。
孟阳威,和我一个班同个寝室的,人虽然有点傻,看起来圆润,但好在心地善良,人也有趣自来熟,算是玩得来。
“又干嘛呢,我看看。”我凑过去想瞅瞅。
“哎呀去去去,烦不烦......”他试图用身子挡住。
“还能干嘛,肯定又是在给他那位‘女神’精心准备见面礼呗。”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崔晓端着洗脸盆倚在门框上,瘦高的个子像根竹竿,脸上挂着看透一切的调侃表情,一脸看破红尘的模样。
“我靠崔晓,你今天怎么也这么早。”孟阳威再度震惊。
“对哦,你平常不到晚上绝对不来。”我附加道。
高瘦的一条人端着洗脸盆走进来,摇头晃脑,故作深沉:“今时不同往日,哥已涅盘重生,不再是昔日那个慵懒的少年。”
“啧,又装。”我白他一眼。
孟阳威一脸懵:“到底啥情况?”
“刺啦”一声,右边一张床帘猛地被拉了起来,露出一张带着眼镜的人脸。
“周三,家长会,你们忘了?”那人扶了下眼镜。
“我靠,学神,你又是啥时候来的!”孟阳威三度震惊,表情夸张。
薛建国慢条斯理地坐起来,整理了一下床单:“上周没回去。宝贵的休息时间,不能浪费在无意义的往返途中。”他顿了顿,看向我们,尤其是看向我,“毕竟,下周三就是家长会。提醒一下,某些人的成绩单,可能需要一点......额外的解释。”
薛建国,学霸本霸。性格有点古板老陈,但说起话来有点冷幽默,经常把我们仨弄得一愣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自己全然不知还正色说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平时作业没写完全靠他。
!!?
WC,差点忘了有这回事,前两天李大虫叫贺黔过来好像也提了一嘴这个事儿。
我敛去了刚刚笑闹的神色思索起来。
贺黔会来吗?我不知道。
离开出租屋时那种空落落的感觉,瞬间被另一种更尖锐、更不确定的情绪取代。贺黔会来吗?他昨天到今天,一个字都没提。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只是觉得没必要跟我说?还是…他根本就没打算来?
“哎呦对对对!我就说忘了件大事!”孟阳威拍着自己脑门,“欸,贺翌,这次你爸肯定来吧?听说上周五李大虫专门''''请''''他过来的,阵仗不小啊。”
我没接话,刚刚那点强打起来跟室友嬉闹的力气一下子泄了。我走到自己床边坐下,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口袋里那卷钱的存在感忽然变得无比清晰,硌着大腿皮肤。
“谁知道呢。”我含糊地应了一句,掏出手机。
屏幕干净,没有未读信息,也没有未接来电。像贺黔那个人一样,沉默得让人心头发闷。
报平安。他说的。
我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备注简单甚至有点生硬的“贺黔”,拨了过去。铃声在耳边响着,一声,两声......0每一声都敲在我不太平稳的心跳上。
就在我以为不会有人接的时候,电话通了。
“喂。”贺黔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比早晨更沙哑些,背景音很安静,可能还在那间出租屋,也可能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我到了。”我说,声音有点硬。
“嗯,到了就好。”他应了一声,然后就没了下文。沉默在电话两头蔓延,只有细微的电流声。
我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喉咙发干。那句“家长会你来吗”在嘴边滚了几滚,却怎么也吐不出来。直接问显得太在意,太急切,像是一种索取。我不想那样。
“那房子......”我换了个话头,自己都觉得生硬,“拆迁款,大概能有多少?”
电话那头静了一下,我几乎能想象他微微蹙起眉的样子。“没多少。”他顿了一下,“你别操心这个。”
“哦。”我咽了口唾沫,那股熟悉的酸涩感又涌上来,混合着一种说不清的焦躁。眼看沉默又要接管这次通话,我几乎是用尽力气,才让声音听起来尽量随意,“对了,刚听室友说,下周三家长会。李老师上周找你就是说这个吧?”
问出来了。心脏在胸腔里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电话那头呼吸声似乎停顿了半秒。
“嗯。”他又只是应了一个字。
“……那你来吗?”我终于还是问出了最核心的一句,语速有点快,问完就屏住了呼吸。
这一次的沉默更长了些。长到我几乎以为信号断了。
“看情况。”他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到时候再说。”
又是这种模棱两可,能把人所有期待吊起来又轻轻推开的话。一股火气猛地窜上来,我差点对着电话吼“爱来不来”。但最后,我只是从鼻腔里挤出一个更硬的:
“行。”
“在学校好好的。”他像是没察觉我的情绪,或者察觉了但选择忽略,又补了一句老生常谈,“钱该花就花,别省着。挂了。”
“知道了。”
嘟—嘟—
忙音响起,干脆利落。我盯着手机屏幕暗下去,直到映出自己没什么表情的脸。看情况。这三个字像三根细小的刺,扎在刚才因为那碗粥、那个沉默送别的背影而稍微柔软了一点的地方。
“咋样翌哥?叔叔来不来?”孟阳威凑过来,一脸八卦。
“不知道。”我把手机扔到床上,站起身,拿起洗漱用品,“他说看情况。”
“看情况就是来的意思嘛!”孟阳威乐观地拍拍我的肩,“我爸每次也说看情况,最后不都屁颠屁颠来了?放心啦!”
我没接话,转身走向水房。冰凉的水泼在脸上,稍微压下了心头的烦乱。镜子里的人,眼皮还有点肿,眼神里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倦总和某种更深的空洞。我知道,从踏进校门起,那身“刺”就得重新坚起来了。扮演一个正常的、或许有点叛逆但大体无碍的男高中生,把那个会在破出租屋里流泪、会贪恋一碗面和一个沉默守护的少年,妥帖地藏好。
接下来几天,学校生活像上了发条的齿轮,重复而麻木。上课,走神,看着黑板上的公式想起贺黔抽烟时佝偻的背;吃饭,味同嚼蜡,想起那碗熬出米油的白粥;李大虫数学课看我又发呆去后面罚站;晚上躺在宿舍硬板床上,听着孟阳威念叨他的女神,崔晓分享他新发现的游戏秘籍,薛建国偶尔冒出一两句冷得掉渣的“哲理”,我会盯着天花板,耳朵里却仿佛能听到隔着电话线的那段沉默,和那句轻飘飘的“看情况”。
家长会的日期一天天逼近。贺黔再没联系过我。我也没再问。一种莫名的、负气般的僵持在我们之间无声蔓延。我甚至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来就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李大虫无非就是那些话,成绩中游,不够努力,潜力未发挥.我都能背了。一个人面对,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偶尔,在看见其他同学兴奋地讨论父母谁来、晚上去哪里吃饭时,心里某个角落会猛地一抽,然后迅速被我用更满不在乎的神情掩盖过去。
周三,家长会当天。
距离家长会开始还有一个小时。同学们陆续去校门口接人。孟阳威早就蹿没影了,
崔晓也晃悠着出去了,薛建国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向来准时。宿舍里很快只剩下我一个。
我坐在床边,手机就放在手边,屏幕漆黑。它一直安静着。
最后十五分钟。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开始热闹起来,各式各样的家长涌入校园,穿着打扮,神情各异,但大多带着一种相似的、属于“家长”的关切和些许审视。我在人群中机械地扫视,明知希望渺茫。
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那种沉默而略显疲惫的姿态。
看情况。
到时候再说。
果然。我扯了扯嘴角,不知道是想笑还是什么。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像“咚”一声落了地,没激起水花,只是沉到了更冰冷的深处,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钝痛。也好,省得面对,省得在那种场合还要演一出父子情深的戏码—如果我们之间,还有“戏”可演的话。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准备去教室。既然他不来,我也没必要去门口傻等。大不了就是被李大虫单独拎出来说几句,习惯了。
就在我拉开门,一只脚迈出去的瞬间一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猛地顿住脚步,几乎是有些狼狈地退回房间,快速掏出手机。
屏幕上,是一条简洁到极致的短信,来自【贺黔】:
【到了。在你们教学楼下面。穿校服那个是你同学?指一下路。】
没有表情符号,没有多余的字。甚至没有说“我来了”。
窗外的喧闹声仿佛瞬间褪去。
他来了。
没有提前告知,没有确认,就这样,在那个“看情况”之后,沉默地,来了。
我站在原地,有好几秒钟没动。各种情绪翻涌上来—意料之外的冲击,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欣喜,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的不知所措和那种习惯性的别扭。我该怎么下去见他?说什么?质问他为什么现在才说?还是假装平静地问一句“你怎么来了”?
最终,我只是用力抿了抿唇,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敲击,也回了一条同样简短的:
【等着,马上下来。】
发送。
然后,我对着宿舍门后那块模糊的穿衣镜,飞快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同样皱巴巴的校服,捋了捋头发。镜子里少年的眼神复杂,那层坚硬的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泄露出一点点属于那个破旧出租屋里的柔软和慌张。
我拉开门,快步走向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教学楼下的空地上,人群比刚才少多了。我站在台阶上,目光急切地扫过。然后,在靠近一棵老榕树的阴影边缘,我看到了他。
贺黔还是穿着那天送我的那件半旧夹克,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直,但眉宇间有着挥之不去的倦意。他微微蹙着眉,正略显生疏地避开最后一批拥挤的人流,目光带着些许茫然,在寻找着什么。
就在这一刻,他似乎心有所感,抬起头,目光穿越纷乱的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台阶上的我身上。
隔着一段距离,我们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