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领着贺黔到了教室门口,期间有很多女孩子叽叽喳喳红着脸从我们身边走过,眼神往这边瞟,脸涨得通红。
哎呀,我知道我很帅很受欢迎了,平时打球也确实有女生来看,但今天这阵仗—我瞥了眼身边的贺黔。他正微微侧头看墙上的优秀学生榜,睫毛在走廊的日光灯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但今天格外......总不至于......不至于是在看贺黔吧?
教室人差不多都到齐了,班主任和班干部在和其余家长寒暄,班主任李大虫正和一个家长说话,贺黔走进去的时候,李大虫明显愣了一下,对方问的话都忘了接。好几位阿姨转过头,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从贺黔的脸,到他简单的白色衬衫,再到他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手指修长干净。
贺黔像没看见,径直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我的座位坐下——当然是最后一排,呃毕竟我长得高嘛。
他坐下时腰背挺直,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家长会期间学校规定学生都得回自己宿舍待着,真没意思。
我心里莫名有点躁,说不清是骄傲还是别的什么。
“爸,那我先走了。”我压低声音说,故意用了那个字眼。
贺黔抬眼,目光穿过半个教室落在我脸上。“嗯。”他点点头,很轻地说。
我朝贺黔打了个手势,下楼了,孟阳威他们还在楼下等我呢。
“唉贺翌,这儿,这儿。”老远就看到孟阳威和崔晓朝我挥手,孟阳威更是嗓门大得整栋楼都能听见。薛建国不在,大概是早回去了。
我慢悠悠走过去,一把拍下了两只手,“你爹这不是来了,急个屁。”
“你爸真来了?”回宿舍的路上,孟阳威勾着我脖子问,“等开完了我必须得上去看看,什么神仙能生出你这么个祸害。”
这时两个刚刚在班里招待家长的女生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女生开口,小声说:“贺翌,,坐在你位置上那个是你哥吗?好帅啊,和你长得好像哦。”
身旁另一个人大着胆子开口:“我觉得比你帅。”旁边人赶紧肘了一下她。
“你别乱说了哈哈哈......”两个人笑嘻嘻挽着手跑开了。
这下轮到我身边两个人疑惑了孟阳威和崔晓同时停下脚步。
“等等,”崔晓先开口,眯起眼睛看我,“贺翌,你什么时候有个哥了?不是说你爸来吗?”
“我靠太不是人了你,到底有没有把人当兄弟啊。”我感觉自己的肩膀又遭雷击。
“哎呀我没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的情况,难道我‘无中生哥’?”我解释道。
崔晓点点头:“也是,这样一说我倒是好奇,能被说成是哥哥,能有多年轻,居然比你还帅。”
“我可谢谢您啊。”就当他是夸我了。扯了扯嘴角,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家长会结束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我刚出宿舍楼,就看见贺黔站在那棵老槐树下等我。路灯刚亮,昏黄的光落在他身上,把他整个人罩在一层柔和的晕里。他低着头看手机,侧脸在光影里干净得像幅素描。
孟阳威和崔晓跟在我身后,脚步声突然停了,一头撞在我背上
“我......靠。”我听见孟阳威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贺黔抬起头,看见我们,收起手机走过来。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挽到小臂,深色长裤衬得腿笔直修长。走近了,能看清他眼角细微的纹路—那是岁月留下的,不多的证据。
“贺叔叔好!”崔晓反应快,赶紧打招呼。
孟阳威还愣着,被我踹了一脚才回神,“叔叔好!我是孟阳威,贺翌的室友!”
贺黔笑了笑,那笑容很淡,但眼睛微微弯起来,“你们好。贺翌平时麻烦你们照顾了。”
“不麻烦不麻烦!”孟阳威摆手,凑近我耳边用气声说,“你爸......看起来真挺像你哥。”我没接话
走出去一段,还能听见孟阳威在后面嘀咕:“这基因也太不公平了......”
晚上宿舍熄灯后,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贺黔已经回去了,空气里好像还留着他身上那种淡淡的、清爽的味道。孟阳威和崔晓还在小声说话。
“真的,我要是有这么个爹,我天天开家长会,天天炫八百回!”孟阳威说。
“得了吧你,人家那是天生丽质,你爹来了只会跟你称兄道弟喝酒吹牛。”
“滚!”
我闭上眼睛。黑暗里,白天那些画面一帧帧闪过—贺黔坐在我的位置上,背挺得笔直;他走过走廊时,那些女生红着脸偷看的眼神;他站在路灯下等我时,那截从衬衫袖口露出的手腕,白皙,腕骨微微凸起。
还有更久远的记忆,碎片一样扎进来:我两岁刚出院那年,贺黔带我搬进那个小小的出租屋。他蹲下来,平视我的眼说:“小翌,以后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了好不好?”他那时候真年轻啊,年轻到幼儿园老师来接我时,总犹豫该叫他“贺爸爸”还是“贺同学”。
后来我渐渐明白,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而我没有。为什么贺黔总是工作到很晚,为什么他偶尔会坐在阳台上抽烟,烟头的红点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像一颗缓慢跳动、快要熄灭的心。
睡意终于漫了上来。
我梦见贺黔年轻时的样子。大概就是我现在的年纪,或者更小。梦里的他赤身裸体,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皮肤在昏暗的光里白得像瓷器。一个模糊的、臃肿的男人身影压在他身上,一只手钳着他的腰,另一只手.....
贺黔在哭。没有声音,只是眼泪不停流,顺着眼角滑进鬓发里,在枕头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我想冲过去,但脚像被钉在地上。我想喊,我想喊,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贺黔突然转过脸,看向我。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深,里面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再也拼不回去。
——是绝望
我猛地坐起来,浑身冷汗。
宿舍里一片漆黑,只有薛建国床上还亮着手机屏幕的微光。我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着,一下,又一下。手指摸到脸上,湿的。
操。
我抹了把脸,重新躺下,睁着眼睛等到天。
后半夜我没有睡着更没梦到后面发生了什么,我知道我没有勇气去面对,去直视。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昏昏沉沉。梦里的画面像鬼影一样缠着我—贺黔流泪的眼睛,苍白的皮肤,还有那个模糊的、令人作呕的背影。
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我一个人坐在篮球场边的长椅上发呆,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周浩带着几个人晃了过来——这傻逼从高一就跟我不对付,原因不明,可能单纯看我不顺眼看我帅。
“哟,贺大少爷今天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周浩在我面前停下,笑得一脸油腻,“昨天家长会,你那个爸终于来了?”
我没理他,站起来想走。
他侧身挡住我,“急什么呀?话还没说完呢。”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却足够让周围人都听见,“听说......你那个''''爸爸'''',很年轻啊?”
我身体僵了一下。
周浩笑得更欢了,“但看起来也太年轻了吧?该不会是......”他故意顿了顿,眼睛里闪着恶毒的光,“是被人包养的小白脸吧?
我听说有些老男人就喜欢这种年轻漂亮的,你不会也是?给点钱就能玩——”
我脑子嗡的一声。
“哦对了,你妈呢?怎么从来没过?”周浩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钻进耳朵,“你根本就没妈吧?是你爸跟哪个野女人乱搞才有的你?那你岂不是个——”
后面的话我没听见。
他凭什么这么说?他有什么资格?
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所有的声音都褪去了。我只看见周浩的嘴一张一合,那些恶毒的、肮脏的字眼像污水一样泼出来,泼在贺黔身上,泼在我们这些年的生活上。
等我反应过来时,周浩已经躺在地上。我的拳头火辣辣地疼,指关节破了皮,血混着他的鼻血,黏糊糊的一片。他鼻子歪了,嘴也破了。
“狗娘养的东西,敢打老子......”
又是一拳。
周围的人在尖叫,有人跑去找老师。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们不受控制地颤抖,血一滴一滴往下掉。
然后视野开始旋转,天和地翻了个个儿。后脑勺磕在水泥地上的钝痛传来,遥远的地方,好像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贺黔。
黑暗吞没了一切。
醒来时我在校医室。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李大虫和校医站在床边,脸色凝重。
“他醒了。”校医说。
李大虫走过来,表情复杂,“贺翌,周浩送医院了,鼻梁骨骨折,轻微脑震荡。”他停顿了很久,“你......为什么下这么重的手?”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像塞满了砂纸。
为什么?
因为他说贺黔是小白脸。因为他说贺黔被老男人包养说我也一样。因为他说我没有妈是因为贺黔跟男人乱搞。因为他用短短几句话,把我们这些年小心翼翼维护的一切,撕得粉碎,再踩进泥里。
说我可以,凭什么这么说贺黔。
但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些话堵在喉咙里,变成了沉重的、无声的石头。
“周浩的家长已经在医院了,”李大虫叹了口气,“你家长呢?又通知你爸来一趟。”我猛地摇头,挣扎着想坐起来,一阵剧烈的头晕让我又倒了回去。
校医按住我,“别动,你也有脑震荡。”
“不要叫他......”我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别告诉他......”
李大虫看着我,眼神里有困惑,也有一种成年人才有的、沉重的了然。他最终没再坚持,只是说:“你先休息,等会儿再说。”
他们出去,带上了门。
我一个人躺在白色的床上,盯着天花板。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滚烫的,顺着太阳穴流进头发里。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出声,只是安静地流泪,像是要把这些年积攒的、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都流干净。
贺黔。
我在心里一遍遍念这个名字。不是爸爸,是贺黔。
那个会在我发烧时整夜不睡守着我的人。那个为了给我交学费同时打四份工的人。那个明明才三十出头,鬓角却已经有了几丝白发的人。那个在我梦里赤身裸体、流泪不止的人。
门被轻轻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