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荒郊,破庙。
外面大雨倾盆,雷声轰鸣。破庙四处漏风,雨水顺着残破的瓦片滴落,在地上汇聚成浑浊的小水坑。空气里弥漫着发霉的稻草味和潮湿的泥土气。
对于刚满十八岁的谢栖云来说,这里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他穿着一袭不染纤尘的雪白长衫,手里提着还没开刃的“断妄”剑,僵硬地站在破庙中央唯一一块稍微干燥点的地砖上。
他已经站了整整两个时辰了。
一动不动。
因为周围“太脏了”。
墙角的稻草有虫子爬过,地上的灰尘太厚,就连空气里的味道都让他几欲作呕。
“祖宗哎,你坐会儿行不行?”
十六岁的季扬,那时候还留着有些凌乱的少年短发,看起来像只从泥潭里打滚回来的野猴子。他刚从外面捡了些干柴回来,正在费力地生火。
“不坐。”
少年的谢栖云声音清冷,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和嫌弃,“地上全是细菌,坐下去这衣服就废了。”
“废了就废了呗,赶明儿我给你洗!”
季扬一边吹着火折子,一边被烟熏得直咳嗽,“你这么站着,腿不酸啊?再说了,这一带这几天不太平,万一有土匪……”
“来了正好。”
谢栖云冷冷道,“这地方太挤,人太多虽然只有他们两个,杀几个,正好宽敞点。”
季扬:“……”
这疯子。
火终于生起来了。暖黄色的火光驱散了一些寒意。
季扬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油饼。这是他刚才冒着雨,跑了三里地去村里偷……咳,顺回来的。
“给,热乎的。”
季扬把油饼递过去,献宝似的,“葱油味的,可香了。”
谢栖云低头,看了一眼那个油饼。
又看了一眼季扬那双虽然在雨水里洗过、但指甲缝里多少还是有点泥垢的手。
他没接。
不仅没接,还往后退了半步,眉头皱得死紧。
“脏。”
这一个字,若是换了旁人,早就把饼摔他脸上走人了。
爱吃不吃,惯的你!
但季扬没有。
他早就习惯了这个漂亮少年的怪毛病。当初他死皮赖脸非要跟着谢栖云,就是图这人武功高能保命,既然要抱大腿,那这点委屈算什么?
“也是,我手脏。”
季扬也不生气,嘿嘿一笑。
他左右看了看,没找到干净的东西。最后,他一咬牙,把油饼放在一块烧热的干净石头上。
然后,他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匕首那是他唯一的防身武器,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把油饼最外面那一层被他手碰过的皮,给削了下来。
只剩下里面雪白、热气腾腾、绝对没被脏手碰过的芯子。
“喏,这回干净了。”
季扬把那块并不怎么美观、坑坑洼洼的饼芯用匕首插着,递到谢栖云嘴边。
“我削得可干净了,一点皮都没留。吃一口吧,少侠,不吃饱了哪有力气嫌弃世界啊?”
谢栖云看着那个举着匕首、笑得一脸灿烂的少年。
少年的脸上有灰,衣服破破烂烂,鞋子上全是泥。
可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在这肮脏的破庙里,唯一干净的光源。
谢栖云抿了抿唇。
他在心里斗争了很久,最终,还是微微低头,就着季扬的手,咬了一口那个饼芯。
没滋没味。
但他咽下去了。
就在这时,破庙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妈的!晦气!这鬼天气!”
一群满脸横肉的流寇闯了进来,带着一身的雨水和血腥气。
为首的刀疤脸一眼就看到了火堆旁的两个人。
一个像乞丐,一个却美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仙人,还穿着那么干净的白衣。
“哟,这荒山野岭的,还有这么标志的小白脸?”
刀疤脸淫笑着走过来,目光肆无忌惮地在谢栖云身上打量,“衣服不错,人更不错。正好兄弟们今晚没乐子……”
“闭嘴!”
季扬“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把手里剩下的半块饼塞进嘴里,举着那把小匕首挡在谢栖云面前。
虽然他腿肚子在打转,但嘴上却不怂:“看什么看!这也是你们能看的?识相的赶紧滚,不然我家少爷发火了,你们连跪下的机会都没有!”
“哈哈哈哈!就凭你个小叫花子?”
刀疤脸大笑,伸手就要去推季扬。
“锵——!”
剑鸣声起。
季扬只觉得身后一股寒意爆发。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道白色的身影已经越过他,冲进了人群。
那是季扬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谢栖云的“疯”。
那不是比武,那是单方面的屠杀。
少年的谢栖云,剑法还没有后来的圆融,却更加凌厉、更加暴虐。他就像是一个有洁癖的死神,嫌弃这些人弄脏了他的空气,所以每一剑都直奔咽喉,力求一击必杀。
血花飞溅。
残肢断臂横飞。
不过短短十几息。
十几个流寇全部倒在了血泊里。
破庙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外面的雨声,和谢栖云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站在尸体堆里,那身雪白的衣服上,终究还是溅上了几滴猩红的血点。
如同雪地里的红梅,刺眼至极。
谢栖云低头看着衣摆上的血渍。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握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那种强烈的恶心感、失控感瞬间淹没了他。
“脏……好脏……”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脸色苍白如纸,甚至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
他想把衣服撕了。
他想把这一身的皮都扒了。
世界太脏了,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细菌……
就在他即将崩溃的边缘。
一只温热的、带着薄茧的手,突然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颤抖的手腕。
“别看!”
季扬冲过来,直接脱下自己那件虽然破旧、但还算干燥的外袍,一把蒙在了谢栖云的头上,把那一身的血污和周围的尸体全部遮住。
黑暗降临。
谢栖云的视线被阻隔,那种感官过载的恐慌稍微缓解了一点。
紧接着,隔着那层布料,他感觉季扬抱住了他。
“没事了,老谢,没事了。”
少年季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虽然还有点抖,但却异常坚定,“不脏,一点都不脏。雨还在下呢,大不了咱们出去淋个雨,洗一洗就干净了。”
“……季扬。”
谢栖云在黑暗中,声音嘶哑。
“在呢在呢。”季扬像哄小孩一样拍着他的背,“我在呢,别怕。”
谢栖云慢慢停止了颤抖。
他隔着外袍,反手紧紧抓住了季扬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季扬的骨头。
那一刻,十八岁的谢栖云明白了一件事。
这世上,只有这个人,是他愿意忍受的“脏”。
或者说,只要有这个人在,这满世界的污秽,好像也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后来。
雨停了。
季扬真的拉着他去接雨水,一点点擦掉了他脸上和衣服上的血迹。
“老谢,以后你别穿白衣服了。”
季扬一边擦一边嘀咕,“太难伺候了,溅个点子都跟要了你的命似的。以后穿黑的吧,耐脏,杀多少人都看不出来。”
谢栖云看着这个正撅着屁股给他擦鞋的少年,眼神里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冰,第一次有了融化的迹象。
“好。”
谢栖云说。
从那以后,江湖上少了一位白衣胜雪的少侠。
多了一位玄衣如墨、杀伐果决,身边永远带着个话唠侍卫的“渡厄仙尊”。
“只要你在,我可以与这肮脏的世间和解。”
这是在那间破庙里,少年谢栖云未曾说出口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