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袖扣》
弗兰克斯坦最近很少睡觉。
白天忙于和家主练习格斗,黑暗力量被充分调动,难以平歇,他的精神也一直紧绷。夜间暗魂焰枪会趁虚而入,霸占他的梦境,还趁机想侵蚀他的灵魂,这扰得他夜间出一身冷汗。他害怕这些梦境通过精神连接如实地反馈给莱杰罗,于是他干脆不睡觉,和莱杰罗签约后,他的身体得到了强化,反而不太需要这个。
莱杰罗告诫过他,一次。他说他目前呈现出来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
我没事,主人,请不必担心。金发的仆人戴着洁白的手套,露出微笑,为他献上红茶一杯。
于是莱杰罗没再干涉。
但那梦魇无法攻占暗夜,就在平日向他的身躯发动攻击。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他让那力量暴走了,暗紫色的光晕带着滋滋的电流,把洛凯道尼阿的森林变成一片枯木。众家主见证了一切,也惊扰到贵族领主前来。
莱杰罗抱着脱力的他转向城堡方向的时候,浑身鲜血的乌洛卡伊拦住了他,厉声表达了反对。他说,您也看到他内在是个多么卑劣和危险的存在了,不可以再把他继续留在身边。
莱杰罗表示理解他的担忧,也郑重地重复自己的决定,于是再没有贵族敢拦他。
弗兰克斯坦苏醒,看到面容憔悴的莱杰罗。他的第一反应是恐慌,其次才是醒悟、内疚。他不知道莱杰罗正在想些什么,但他清楚地知道对方能看明白他。在那人面前,他是别无选择的透明。因此他决定信任他对自己做任何事情,看清一件事后再去行动,就掌握了事物的道与理,就像美妙的科学一样。
莱杰罗往后退一步,下颚微收。弗兰克斯坦立刻跪在了那里,是可以对应上他视线的角度。二人在昏暗中确认彼此的精神状态,交换问题与答案。莱杰罗将他的话语与精神连接中得到的信息一一比对,并纠出每个破绽和曾经的隐瞒。弗兰克斯坦保持着姿势,他发觉这越发不容易,更别说莱杰罗正在全方位地从他的精神与记忆层面拷问他。每个问题的间隔逐渐延长,这时间变成空白,让他将注意力放到周围一些微小的事情上。炉火的轮廓投在白墙上,影影绰绰,空气里弥漫着来自森林与夜晚泥土的湿味,却是听不到风声。最后这些感知都没有了,时间里一无所有,只剩下虚无。他僵硬地维持着身体的外壳,灵魂已经不知何处安放。他想莱杰罗可能期望他能反省,可是,他不在状态,现在的他根本无法思考。审判就在这时候宣读,他被告知此后他将失去使用本源力量的权利,看在他搞砸了这么多机会的份上。
这显然是痛苦的,但不是难以接受。鸟可以失去翅膀,狗可以失去獠牙,人可以失去自由,只要它们愿意。
莱杰罗接着说,为了确保你明白这一点,我们需要做一次确认。然后房间陷入寂静,弗兰克斯坦抬头望了他一眼,接收他眼神中的指令。他知道自己需要在莱杰罗开口前实现他的意愿,他也一直欣赏他这一点。他躬身站起来,依次解下西服、马甲与臂膀上的袖箍——最后一样耗费了他太多力气和时间,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单手是怎么缚上去的。雪白的衬衫下摆同样被漆黑的箍带扎得很紧,莱杰罗耐心等待。
做完这一切,他跪回原地,跪在一片阴翳之中。
精神力实体化为血红的戒律,从地上攀升。那是一根绳,或是一串鞭,它摆正他的姿势,赋予他疼痛。它缠绕上来的方式与暗魂焰枪类似,弗兰克斯坦惊惧地发抖,但他安慰自己它是不同的,他得放心地把自己全身心交给面前的人。
疼痛在预料中降临。哪怕有了预告,他还是觉得那难以忍受。它是来自于莱杰罗的,这个认知又让他战栗。戒律在他身上贴紧,触及皮肤的一刹那,他听见了冰水滴在火上瞬间被烧灼掉的声音,那是体内按耐不住的黑暗力量,这会想窜出来给威胁到他生命的戒律拼个你死我活。
不——弗兰克斯坦的喉咙发出含混的呻吟,他无法给暗魂焰枪讲道理,它仿佛是潜伏在身体深处的第二个人格,但此时他非常需要它能明白。他希望戒律能把自己捆得紧一些,但是没有发生。
“你做了什么?”莱杰罗在询问他。
“对不起,主人……”
“你做了什么?”
“我不是有意反抗——”
他的声音转了个弯,淹没在痛哼中。戒律力量凝结成的长鞭砸在他的身上,随后是更多,如同火舌舐过,刮去一层皮肉。这是来自大贵族的力量,而他们的契约使莱杰罗对他管束的痛苦是加倍的。他注意到莱杰罗不知何时换上了那件漆黑的礼服,而不是洁白的,他去圣地觐见时穿,审判贵族时穿,处决叛徒时穿,他告诉过他黑色是万物生命的归宿,他会对此保持尊重,此外黑色是染血最不易被察觉的颜色。
弗兰克斯坦迅速切断了向上的注视,说:“我的暗魂焰枪反抗了主人,对不起。”
于是他得到再一轮的鞭打。滚烫的火种头盖脸地浇来,把他的身体扭曲成不同形状。最后,他筋疲力尽地跪在他脚下,从两个膝盖开始失去知觉。汗水与泪水填塞眼眶,他吞下喉头的呜咽,再次回答:“我反抗了主人,对不起。”暗紫色的气焰此时被很好地包裹在戒律中,以及苍白而布满血痕的皮肤之下。他克制住了它在体内本能的抗争,他希望莱杰罗为他骄傲。
“很好。”戒律之鞭轻轻点在他肩头,提示惩罚的中止。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鞭打停在了他认为最不会暂停的地方。
“这是你的力量,你的一部分,”莱杰罗笃定地告诫他,“如果下次它惹祸,该受处罚的仍然是你。”
“是的,主人。”弗兰克斯坦轻声回应。
他被留在黑暗中。莱杰罗不在。又可能无处不在。这让他处在一种放松与紧张的叠加状态中。滚烫的戒律之绳绕过伤口束缚在身体上,让他勉强维持原本的姿势。没有了莱杰罗正面的威压,他能感受到体内的黑暗力量再次抬头,伴随着难忍的燥热和黏腻。他感到恐慌,他无法接受在这种情景下再次犯错,严酷的刑法是其次,他害怕再见到莱杰罗失望的眼神,他唯独受不了这个。戒律仍是那般轻盈地贴着肌肤,不放松一份,也不收紧一毫。这让暗魂焰枪蠢蠢欲动,在一瞬间,他就要失去意识让它钻了空子。戒律甚至唤醒了他体内沉睡的签约力量,它们同源,共同挑衅黑暗的那方。二者都是被赐予的,一方从来没有完全战胜过另一方。他在沉默中苦苦忍耐,为莱杰罗坚持着艰难的平衡。这是他最苦苦维持的时刻,也是他不得不守住的一场战争。他突然发现,一直以来他都太擅长进攻,没有注意到防守的练习——被莱杰罗封印力量后,多出来的时间他兴许可以多练练这个。很好,就像现在这样,多想想别的。
身上崭新的伤口被散发幽光的戒律撕扯,疼痛吓退了躁动的念头。他安静地垂首跪立,生存与活动的空间只有被莱杰罗指定的这么一平方米,他在尽全力把自己的意识盛放在自己的身躯里,渐渐凝固成一尊静默的雕像,等待有钥匙的人前来把他重新开启。
结束的时候,他确信他身体的一部分死在了莱杰罗手里。他是空白的画板,迎接莱杰罗在他赤裸的身体上刻下准绳与尺度。他被沿着脊椎刨开了,浑身被灌注了莱杰罗的气息,再被重新压入模具,塑膜封装。现在他完完全全是他的弗兰克斯坦了。
他表扬了他的忍耐,做得很好,他说。于是弗兰克斯坦知道自己被原谅了。片刻后,他被准许在前者施鞭的手背上烙下一个吻。
弗兰克斯坦后来打扫房间时,在那个角落里找到一枚暗红色的袖扣。鎏银的花纹,簇拥着中央花体的R字母。鬼使神差地,他将这枚信物放入了自己的象牙收纳盒,没有关闭精神连接。[1]宛若远处悠长的连串回声,融合为混沌而深邃的整体,像黑夜与光明那般无垠,香、色、声交织在一起。
[1]引用自波德莱尔《恶之花》。
笔者言
总而言之就是莱杰罗去打破弗兰克斯坦,重塑一个人的故事。后者是非常难以收服的存在,莱杰罗需要让他深入骨髓地铭记:做了错事,就会有后果。而掌控自己的脾气、能力、性情,不被它们掌控,也该是一个人自己的责任。
二人之间存在这一种默契:在开口前就能满足其冀望,交流并不需要话到嘴边,希望能表现出这一点。此外,二人对话的原版:
“Whatdidyoudo?”
“Myapologize,master-”
“Whatdidyoudo?”
“Ididoresist…”
“I’msosorryformydarkspareresistingyou,master.”
“Iresistedyou,sorry,master.”
“Nowyoutalkproperly.”
结尾其实是一只享受背德快感的小狗,乐意通过收紧项圈,确认主人存在感的暗喻。其实还隐喻了更深。
最后,共读一节波德莱尔的《献给撒旦的连祷》吧:
撒旦,愿光荣和赞美都归于你,
在你统治过的天上,或是在你
失败后耽于默想的地狱底下!
让我的魂有一天在智慧树下,
傍着你休息,当树枝在你头上,
伸展得像一座新庙堂的时光!
《一件衬衫》
那是一件洁白的、平整的衬衫,在黑暗中勉强反射着唯一的光。弗兰肯斯坦在收拾房间时无意间找到了它。他觉得有些古怪,并认出这并不是他会穿的衣服。他闻到轻微的腐朽的味道,下一秒他就意识到那是属于莱杰罗的,他曾每次搬家都带着它。他也因此被自己震惊,刚开始的几百年他曾每夜都枕着它入睡,这件衬衫会带他回到洛凯道尼阿的古堡,他闭上眼,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炉火就在他脚边,未燃尽的木柴劈啪作响,莱杰罗在隔墙的主殿,他坐在那里翻阅一本书,面前有着他为他倒好的一杯红茶。在漫长的岁月里,他带着它躲避战火,带着它辗转一片又一片大陆,他执着地保护它,就像执行一个漫长的仪式,但是在某一天,这个习惯就这样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他抱它走到床边,轻轻摊开这件衬衫,在它面前的地板上跪下。千年的时光在它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一丝一缕都被时间雕刻地无比纤细,像是透明的冰丝,顷刻间就要融于指尖。他用鼻子去嗅,细细分辨莱杰罗的味道。但那些记忆中的气味与记忆一起腐坏了,他辨不出什么,也记不起了从前。在那一刻,他将和莱杰罗一起长生,只是天各一方;离开了莱杰罗,他的记忆将和普通人一样慢慢衰老。于是,他告诉自己,那就是莱杰罗的气味,不会有错。那也是他的莱杰罗,至少此时此刻是。他闭眼,让那些幻想侵占记忆。他佝偻着背脊伏在床上,双手轻轻捞起衬衫,用手指去丈量每寸月白的颜色,让粗糙凌厉的布料磨过他的脸。他看见莱杰罗耳后的那寸皮肤,它被漆黑的碎发掩映,被覆盖在立起的衣领后。那块地方比衬衫的颜色还要白。但最洁白的地方是他的牙齿,他曾以现在同样的姿势跪在他面前,那人的牙齿磕破他颈侧的肌肤,鲜血止不住流下之前,他会用舌尖轻轻卷过他的伤口,他一直有这样的习惯。而他脱力地伏在他膝头,大口喘气,在被需求的事实中陷入宁静的狂喜。写下来的记忆是濡湿的,是他最不可名状的旖旎幻境。他希望对世界上的每一个人,甚至每一棵树、每一颗星诉说他的感觉,唯独在一个人的面前他保持了隽永的沉默。手指抖开衬衫,没有去解开那排纽扣,捏了一个手势,从下摆深深探入。尖锐的钉扣在他脸颊刻下血痕,被紧攥的布料再次抵住他,头顶、额角、眼、鼻、嘴、胸腔。莱杰罗的手指依次划过,最后停留在他的脸侧,湿咸的大拇指搭在他的唇角,带着一定力度按下去,获得一声隐忍的呜咽。弗兰肯斯坦回馈以大力的拥抱,将一切揉进灵魂里。那是一件洁白的、皱摺的衬衫,在黑暗中勉强反射着唯一的光。
*部分灵感来自于电影Eros中王家卫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