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门不是门。
陆沉舟跨进去的瞬间,脚下空了。不是踩空,是整个身体往下坠,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地面抽走,扔进无底的深井。视野被绿光撕扯、吞噬,那绿不是生机勃勃的绿,而是陈年苔藓、腐烂植被、深潭底部的幽暗。光线扭曲成漩涡,拉扯着他的视网膜,耳边灌满嘈杂声——树枝折断的脆响层层叠叠,藤蔓摩擦的窸窣无孔不入,还有别的什么,更深处的声音,粘稠而模糊,像很多人在很远的水底同时叹气,叹息声被液体阻隔,变成沉闷的咕噜。
然后,绿光褪去,像舞台幕布骤然拉开。
他摔在地上。触感先是湿冷,然后才是坚硬。手掌按进一滩积水,冰凉瞬间刺进骨头缝里,激得他浑身一颤。水很浅,却冷得反常,带着地下岩层的阴寒。身下是石板,粗糙表面,接缝处生着滑腻的青苔。
陈浩宇摔在他左边,闷哼一声,声音短促而压抑,像是把痛楚硬生生咽了回去。孙昊哲在右边,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抓了一把,只抓到冰凉的空气。
陆沉舟抬起头。雨丝细密落下,斜着切割下来,在昏黄的路灯中织成一张冰冷的网。雨点打在脸上,带着清晰的刺痛感,和直男城那种闷热、粘稠的气息截然不同。这里的空气是冷的,清冽的,混杂着石头缝隙里青苔的腥涩,以及更远处飘来的煤烟味。
他撑起身,环顾四周。
街道狭窄得令人窒息,两边的建筑黑压压地挤在一起,像一群沉默的巨人。窗户大多黑洞洞的,玻璃破碎或蒙着厚厚的灰尘,像一双双瞎了的眼睛。砖石墙壁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芯,雨水顺着墙皮蜿蜒流下,留下深色的水痕。唯一的光源,除了头顶那盏苟延残喘的路灯,就来自正前方。
那是一座酒店。
它矗立在街道尽头,像一座从地底生长出来的灰色墓碑。八层楼高,全由巨大的石块砌成,深灰色的外墙在连绵雨幕中泛着湿冷的光泽,仿佛从未被阳光温暖过。窗户很多,排列整齐,但此刻大部分都黑着,只有零星几扇透出暗黄色的光,像是垂死之人勉强睁开的眼睑。正门是两扇厚重的深色木门,门板上的木纹扭曲如痛苦的神经。门上方,悬挂着一块锈蚀严重的金属招牌,霓虹灯管缠绕出字迹:
【午夜回响酒店】
只有“午夜”和“酒店”四个字的灯管还勉强亮着,发出滋滋的电流音和不稳定的粉紫色光。“回响”二字完全熄灭,只剩下铁锈的轮廓,在昏暗光线下像一个嘲讽的、缺失的注脚。
门前三级石阶上,已经站着人。
五六个身影,同样赤裸,沉默地淋在雨里。雨水顺着他们紧绷的肌肉线条滑落,在脚边汇入更深的积水。没人说话,甚至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一个光头男人背肌宽阔得像两扇门板,双臂环抱站在最外侧,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新来者。一个身材修长、面容阴郁的年轻人仰头盯着那块坏掉的招牌,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默念什么。一对长相相似、应该是兄弟的男人紧靠在一起,其中年轻的那个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还有个身影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脸深深埋在膝盖中,对周遭一切毫无反应。
陆沉舟站起来,雨水顺着他的黑发流到额前,滑过鼻梁,从下巴滴落。他抹了把脸,冰凉的水混着陌生的尘埃气味。他看向陈浩宇,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雨声吞没:“不是迷宫。”
陈浩宇已经迅速蹲起身,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发力或闪避的姿态。他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后腰——那里用粗布简陋地裹着那把手枪。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整条街道,前方是酒店,后方和两侧都延伸进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小片被灯光照亮的区域和这座孤岛般的建筑。“副本变了,”他得出结论,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先过去,别落单。”
孙昊哲也爬起来,脸色有些发白。乘黄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脚边,银白色的毛发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显得体型小了一圈。它甩了甩头,水珠飞溅,然后警惕地竖起耳朵,金色瞳孔紧紧锁定酒店大门,喉咙里发出极其轻微的、充满警告意味的低呜。
三人迈开脚步,踩过积水,走向那三级石阶。
光头男人的目光像钉子一样看过来,尤其在陈浩宇腰间那不起眼的布包上停留了一瞬,才漠然移开。其他几人也投来视线,有审视,有麻木,有不易察觉的紧张,但依旧无人开口。只有雨声淅沥,敲打着石板。
人陆续到来,像被无形磁力吸引的铁屑。
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瘦高个从左侧巷子里踱步而出。他戴着眼镜,镜片上沾着雨珠。他赤裸的身体有些单薄,肋骨隐约可见但肌肉线条充实,手里却紧紧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边走边低头专注地看着,嘴唇无声蠕动,双腿间的鸡吧特别长,看起来足有20公分。
一个疤脸中年男人从右边现身,左腿明显有些跛,走路时身体倾斜,一拖一拖,裸露的上半身肌肉异常发达,尤其是双臂和胸膛,一道深褐色、蜈蚣般的狰狞疤痕从胸口斜拉至小腹,在雨水中微微反光,他的龟头特别大,包皮完全露了出来。
接着是一对并肩走来的男人,体格健壮得惊人,胸肌和腹肌块块分明,像是长期浸泡在健身房里的产物。其中一个手臂上盘绕着青黑色的纹身,图案在潮湿的皮肤上显得格外醒目,两个人的鸡吧都很粗,随着走动在腿间晃荡。
所有人都赤裸着,雨水冲刷着他们形态各异的身体,顺着肌肉的沟壑、皮肤的褶皱流淌,在脚边积起一个个小小的水洼。但在这里,裸露似乎变得像呼吸一样自然,又像烙印一样无法摆脱,只是这残酷世界中最微不足道的背景板。
陆沉舟默数着人数。台阶上原来五个,加上自己三人是八个,新来的有眼镜男、疤脸、健身兄弟俩……他忽然皱了下眉,那个蹲在角落的男人,刚才肩膀是不是极其轻微地耸动了一下?他无法确定。
陈浩宇也在心里计算,有人在台阶和门廊下踱步,有人像石雕般一动不动,有人缩在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只能大致判断,现场至少有十二到十三个赤裸的男性。
孙昊哲则注意到后来中两个特别的存在。他们穿着笔挺的深蓝色制服,纽扣是金色的,在昏黄光线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但制服里面空空荡荡,直接贴着皮肤。他们径直走到酒店大门两侧站定,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目视前方,姿态标准得像橱窗里的模特。其他人对他们视若无睹,仿佛他们本就是酒店景观的一部分。
光头男人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新副本?”
戴眼镜的瘦高个推了推滑落的眼镜,雨水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流下:“看样子是。酒店类场景,通常规则复杂。”
疤脸中年啐了一口,唾沫混着雨水流到他长满胡茬的下巴:“妈的,最烦这种规则本。弯弯绕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没人接他的话。空气再次被雨声填满。
那对兄弟小声问身边的哥哥:“哥,我们……我们这次能活过这个吗?”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在冰冷的雨水中显得格外脆弱。
哥哥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更用力地搂了搂弟弟的肩膀,手掌在他冰凉湿滑的背上拍了拍,留下一个短暂温热的手印。弟弟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陈浩宇微微侧头,用只有身边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别信任何人。保持距离,先观察环境。”
孙昊哲用力点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乘黄绕着他的小腿缓缓走动,爪子踩在浅浅的水洼里,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它不时停下,对着酒店大门的方向龇了龇牙,颈后的毛微微炸开。
陈浩宇假装弯腰拍掉脚背上并不存在的泥点,目光锐利地扫过湿漉漉的石阶缝隙。一点微弱的反光吸引了他。他用指尖迅速而隐蔽地一抠——一枚小小的金色纽扣落入掌心。纽扣做工精致,上面有酒店标志的浮雕,但缝线处沾染着已经干涸发黑的暗红色污渍,深深嵌进花纹的沟壑里。他不动声色地将纽扣擦净,冰凉的金属硌着皮肤。
陆沉舟的耳朵捕捉到了异响。
除了永不停歇的雨声,似乎还有别的什么极其细微的,像是很多隔在墙壁后的低声絮语,又像是风吹过缝隙时汇合的呜咽。他猛地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声音却又消失了。是幻觉?还是这建筑本身在“呼吸”?
然后,酒店那两扇厚重的木门,开了。
从内向外,无声无息。没有门轴转动的吱呀,没有锁舌弹开的咔哒声,像推开一层无形的帷幕。门内涌出的光线是暗黄色的,模仿着旧式煤气灯的温暖,却透着一股虚假的质感。同时涌出的还有一股复杂的气味:像是陈年木头的沉香、灰尘堆积的闷味、还有刻意喷洒的空气清新剂。
一个男人站在门内光晕的中心。
他穿着与门外那两人同款的深蓝色制服,但更加笔挺合身,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金发梳得一丝不苟,每一根都服帖地梳向同一个方向。脸庞是毫无瑕疵的英俊,但笑容像是用尺子量好的角度,笑意未达眼底。他胸前的金色铭牌在灯光下反射着冷光:艾德里安。
“各位尊敬的客人,”他开口,声音平滑、悦耳,却缺乏人类语调应有的起伏,像一台精密的留声机,“欢迎光临午夜回响酒店。请进。”他微微侧身,做出一个无可挑剔的邀请手势。
跨过门槛的瞬间,温度有了微妙的变化。外面是阴冷潮湿,里面则是恒温干燥,但暖得并不舒适,反而带着一种封闭空间特有的窒闷。
大堂比从外面看起来要深邃空旷得多。
挑高至少有三层,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是主要光源。无数水晶棱柱折射着灯泡的光芒,但灯泡本身被磨砂玻璃罩着,使得光线昏黄、柔和,却也模糊,像永远停留在日落与黄昏的交界。墙壁贴着深绿色的墙纸,上面是繁复的藤蔓图案,看久了会觉得那些藤蔓在缓缓蠕动,眼睛发花。脚下是猩红色的地毯,极厚,绒毛长得能没过脚踝,踩上去软绵绵的,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
左边是通往楼上的旋转楼梯和并排的两部老式电梯,右边靠墙是一排猩红色的皮质沙发,皮面保养得并不好,布满了细微的龟裂。正对面,是长长的、光可鉴人的红木前台,台面反射着吊灯扭曲的倒影。
空气清新剂中薰衣草的香味在这里变得更加浓烈,像是试图掩盖什么,却反而让那股陈年灰尘和旧木头的霉味更加突兀。空气凝滞,仿佛很久没有流通。
一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脚步声被地毯吞噬,连呼吸声都显得小心翼翼,生怕打破这脆弱的寂静。陆沉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撞击的声音。
然后他看到了其他客人。
右侧的沙发上,坐着三个男人。他们同样浑身赤裸,但姿态放松——一个翘着腿,手里拿着一份泛黄起卷的旧报纸,专注地看着,阴茎垂在两腿间,龟头抵着红色皮质;一个独自玩着扑克牌,手指灵活地洗牌、切牌,但牌面翻动时毫无声响;第三个只是仰靠在沙发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某处,瞳孔扩散,没有任何焦点。
他们手腕上……有的有类似生命槽的纹路;有的手腕光滑一片,什么也没有。
陈浩宇眼神骤然一凛,肌肉微微绷紧。这些客人是谁?之前的住客?副本的一部分?NPC?还是别的什么?他迅速移开视线,避免长时间注视。
艾德里安迈着精准的步伐走到红木前台后面。台面上摆放着几样东西:一本厚重的登记簿,边角磨损;一支白色的羽毛笔,插在一个小巧的水晶墨水瓶里;一个擦拭得锃亮的银铃;还有一叠金属质感的卡片,整齐地码放在一起,泛着冷冽的银光。
“我是今晚的值班经理,各位可以叫我艾德里安。”他再次露出那种标准的微笑,嘴角弧度精确得像用圆规画出,“请依次前来办理入住手续。”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在陈浩宇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光头男人第一个走上前。他庞大的身躯像一堵墙,肌肉在吊灯昏黄的光线下投出浓重的阴影。
“姓名?”艾德里安的声音没有波澜。
“石磊。”
艾德里安翻开登记簿,羽毛笔尖蘸了蘸那浓黑的墨水。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写下什么,然后从那一叠金属卡片中抽出一张,连同对折的硬纸一起递出。“房号304。这是您的房卡和入住须知。”
石磊接过。金属卡片触手冰凉,边缘打磨得异常光滑。他粗大的手指在卡片表面摩挲了一下,眼神微动。
戴眼镜的第二个上前。
“沈墨轩。”
“房号217。”
疤脸男粗声报上名字。
“周远帆。”
“房号509。”
那对兄弟互相搀扶着走上前。哥哥先开口,声音沉稳:“林见深。”弟弟的声音则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林、林见白。”
艾德里安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丝,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双人间需要额外安排。房号411,双人房。”
健身教练两人组。手臂有纹身的秦烈和同伴赵坤分别报上名字。
“房号316,318。”
轮到陆沉舟走上前,陈浩宇和孙昊哲自然地站在他两侧稍后的位置,形成一个微妙的三角。艾德里安的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缓缓掠过,最后落在陆沉舟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人感到一种被彻底审视的不适。
“姓名?房间要求?”
“陆沉舟,陈浩宇,孙昊哲。”陆沉舟声音平稳,“要一间三人房。”
羽毛笔再次移动,在登记簿上留下新的墨迹。“房号205。”
还有两个之前几乎没引起注意的男人也完成了登记。一个沉默寡言,叫“楚风”,房号608。一个看起来非常年轻,甚至有些稚嫩,叫“苏晓”,房号129。
所有人都登记完毕,艾德里安合上那本厚重的登记簿,发出轻微的“啪”一声。“已为各位办理完毕。”
陆沉舟在心里默数:除了自己、陈浩宇、孙昊哲,石磊、沈墨轩、周远帆、林见深、林见白、秦烈、赵坤、楚风、苏晓……一共十二名“新客人”。
但陈浩宇的余光始终留意着沙发区。那三个客人自始至终没有起身登记。还有门口那两名穿深蓝色制服的男人,也像雕塑般站在原地。
孙昊哲也注意到了。乘黄自进入大堂后,就一直紧贴着他的腿,目光大部分时间都锁定在看报纸的那个客人身上,喉咙里持续发出极低的、充满警惕的呼噜声,背上的毛时不时微微竖起。
艾德里安从台面下又拿出一叠对折的硬纸,亲自走到每个人面前,递上一张。纸张触感冰冷坚硬,封面用毫无感情的印刷体印着:《午夜回响酒店入住须知》。
“请各位务必仔细并严格遵守所有条款。”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违反规则者,酒店无法保证您的安全。”
“现在,请前往各自房间休息。晚十点整,酒店钟声会准时响起,届时请务必留在自己房内,并确认锁好房门。”
“祝各位……住宿愉快。”
人群开始散开,像滴入水中的墨点,向着不同的方向晕染。
林见深几乎是半抱着仍在发抖的弟弟,走向那两部老式电梯。其中一部的黄铜栅栏门无声滑开,里面是暗红色的绒布内饰,颜色深沉得像是凝固的血液。他们走进去,门缓缓合上,将两人苍白的脸庞隔绝在内。
石磊和周远帆对视一眼,默契地走向左侧的旋转楼梯。陆沉舟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也迈步跟上——他的房间在二楼。
楼梯间同样铺着厚厚的猩红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墙壁上镶嵌着壁灯,灯泡同样罩着磨砂玻璃,散发出昏黄暧昧的光晕。旋转楼梯向上延伸,木质扶手光滑冰凉,一圈一圈,仿佛通往未知的高处。
走到二楼转角平台时,陆沉舟停下脚步,抬手示意。
陈浩宇和孙昊哲立刻停下,屏息凝神。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在耳中嗡嗡作响。
然后,声音出现了。很细微,很飘渺,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紧贴着耳膜响起。是很多人在同时低语,窃窃私语,听不清具体内容,只有混乱的音节和模糊的语调;又像是风吹过无数狭窄管道和缝隙时,汇合而成的、哀戚的呜咽。声音并非来自某个固定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渗透出来——从墙壁的涂料后面,从天花板的石膏线里,从地毯绒毛的深处,从楼梯扶手的木质纹理中……持续了大约五、六秒,然后如同出现时一样,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是回声……”陈浩宇压低声音,几乎只用口型说道,“规则里没提,但肯定是关键。记住这感觉。”
二楼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深色的木门一扇接一扇,对称排列,门牌号是小小的黄铜数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地毯依旧是那种吸音的猩红,墙纸上扭曲的藤蔓花纹在光影交错中仿佛活了过来,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挤在一起,默默注视着走廊上的不速之客。
陈浩宇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地毯。他注意到有几处颜色特别深,是接近黑色的暗红,形状不规则,边缘模糊,而且每一处都比周围的地毯微微凹陷一点,像是曾被什么沉重的东西长时间压迫过。
孙昊哲的乘黄突然对着204房间的方向,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它脊背弓起,尾巴僵直,银白色的毛微微炸开,金色瞳孔缩成一条细线。
孙昊哲立刻蹲下,手掌抚上乘黄湿漉漉的头,轻声问:“怎么了?感觉到什么?”
乘黄用前爪不安地扒拉两下地毯,又抬头看看那扇紧闭的204房门,耳朵向后压成“飞机耳”,这是它极度紧张和警告的姿态。
“这房间有问题?”陆沉舟沉声问,手已经下意识摸向腰后皮带上的匕首。
“不清楚。”孙昊哲站起身,脸色凝重,“但它非常不安。这感觉……很不好。”
205到了。
陆沉舟在门前停下,看向陈浩宇和孙昊哲。
他拿起那张冰凉的金属房卡,边缘硌着指腹。他将房卡贴近门锁上方的感应区。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走廊里却清晰可闻。门锁的指示灯闪过一抹幽绿。
他推开门。
房间比预想的要小。一张足够三人并排躺下的大床占据主要空间,铺着浆洗得发硬的白色床单,枕头上整齐地叠放着三条白色毛巾。一个深棕色的木质衣柜靠墙而立,柜门紧闭。一张简单的书桌和一把椅子摆在窗边。窗帘是厚重的暗红色绒布,拉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
空气里那股混合气味更加明显:薰衣草香精试图掩盖一切,但底下旧木头的霉味、灰尘味,以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依旧顽固地渗透出来。
陆沉舟反手关上门,立刻反锁。门内侧除了普通的锁舌,还有一条老式的安全链。他将房卡插入门边一个专门的卡槽——安全链自动扣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随即卡槽亮起幽蓝色的微光,持续三秒后熄灭。这似乎意味着某种“安全状态”被激活了。
他走到窗边,犹豫了一下,伸手抓住厚重的绒布窗帘,猛地拉开。
外面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没有星光,没有月光,没有远处城市的灯火,甚至没有雨点。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黑。玻璃窗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他自己赤裸的上半身,脸上未干的水痕,以及房间里昏黄灯光扭曲的倒影。
他拉回窗帘,将黑暗隔绝在外。
此刻,在房间里,陈浩宇坐在床沿,床垫柔软得有些异常,让人微微下陷。孙昊哲打开了那个深棕色衣柜——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个孤零零的木衣架,在昏暗光线下投出长长的影子。
三人不约而同地摊开了那张对折的《入住须知》。
纸张硬挺,对折处压痕很深。冰冷的印刷体文字映入眼帘:
欢迎光临午夜回响酒店。为确保您的住宿体验与人身安全,请务必遵守以下条款:
1.安静原则:酒店内请保持绝对安静。任何形式的喧哗、争吵、奔跑、重物落地等行为,都可能打扰其他“客人”的安宁,并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
2.信任服务:酒店服务员统一身着深蓝色制服,佩戴金色铭牌。请信任并配合他们的工作指示,但请注意,无论对方提出何种理由,切勿接受任何服务员提供的“特殊服务”或进入其指定的非公共区域。
3.房间安全:您的客房与房卡唯一对应是您在酒店内最安全的庇护所。入睡前请务必反锁房门,并务必使用房卡激活门内安全链装置。无论夜间听到门外传来任何声音包括但不限于敲门、呼唤、哭泣、摩擦声,切勿在非规定时间如早餐、退房时开启房门。
4.禁忌区域:四楼走廊尽头的412房间因常年维修,禁止任何客人进入或靠近。酒店后院的玫瑰园仅在每日下午3点至4点开放参观,其他时间请勿以任何理由进入,无论您听到其中传出何种声音或看到何种景象。
5.餐饮规定:早餐7:00-9:00于一楼玫瑰餐厅供应,所有住客必须准时到场用餐。午餐12:00-14:00、晚餐18:00-20:00可自行决定是否前往,但请注意,餐厅仅在规定时间开放,过时不候。
6.邻里和睦:如果您在走廊等公共区域遇到其他“客人”,请保持礼貌距离,避免不必要的交谈。切勿进行身体接触或长时间对视。他们可能……正在享受私人时光,不愿被打扰。
7.求助方式:如遇无法解决的困难或发现异常情况,请第一时间返回一楼前台,摇动银铃。值班经理会为您提供有限度的帮助。但请注意,此方式每天仅限使用一次,请谨慎抉择。
8.退房时间:您的住宿时间为三个完整的酒店日。第三日晚10点最后一次钟声响起时,请务必携带您的房卡至一楼前台办理退房手续。超时滞留者,将视为自愿接受酒店“VIP长期服务套餐”,酒店将不再保证其作为“客人”的基本权益。
陆沉舟逐字读完,每一个条款都在心中反复咀嚼。他将纸张仔细折好,塞进枕头底下。几乎同时,楼上传来“砰”一声闷响,像是很重的身体撞在门上,又像是有什么重物落地。是石磊吗?
楼下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年轻、无助,在寂静中被放大。是那个叫苏晓的男孩?
走廊远处,似乎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来回踱步,持续了很久才渐渐消失。像是一个无法安眠的幽灵,在漫长的夜晚里徘徊。
当时钟的指针指向十点——尽管房间里并没有任何可见的钟表——但还是能听到钟声,响了。从四面八方同时轰鸣。沉重又缓慢,带着金属震颤的余韵,一声,两声,三声……整整十声。每一声都像敲击在胸腔上,震得人心跳紊乱,内脏发麻。
在钟声的轰鸣中,似乎还夹杂着别的、更细微的声音。像是无数人压抑的哭泣,悠长的叹息,还有那种始终存在的、混乱的低语碎片。它们混在钟声的尾音里,然后慢慢渗入墙壁、地板和空气中。
陆沉舟躺在柔软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
钟声的余韵终于彻底消散,更深的、更有重量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然后,他听到了门外的声音。
是脚步声。很慢,很轻,像是有人穿着软底鞋,或者干脆是赤着脚,在地毯上拖行。一步,停顿,再一步……地毯吸音,但这脚步声依然清晰可闻,只因为四周太静了。
脚步声在他门口停住了。
陆沉舟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屏住呼吸。右手悄无声息地摸向枕头下——那里藏着从背包里取出的匕首,金属刀柄冰凉,却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
陈浩宇躺在陆沉舟旁边,同样听到了异响。他无声地起身,走到门边,将耳朵轻轻贴在冰冷的木门上。
抓挠声停了。
仿佛门那边的“东西”也察觉到了他的倾听。他回到床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将手枪放在触手可及的枕头边。窗外是无边的黑暗,玻璃窗映出房间内的一切,像一个静止的平行世界。
孙昊哲用带着霉味的被子蒙住了头。乘黄钻进被窝,紧贴着他的胸口,温暖的体温和稳定心跳透过皮毛传来,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他能感觉到乘黄的身体依旧紧绷,耳朵竖立,倾听着房间内外的每一丝动静。
三人都没有说话。在这座沉睡的酒店里,任何声音都可能成为靶子。
但这寂静又有点不同。它有了质感,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渗入每一次呼吸,缠绕着每一根神经。它不再仅仅是声音的缺失,而是充满了无数不可闻的“声音”和难以言喻的“注视”。
而夜,还漫长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