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已晚,紫薇花浓。
韦紫牵着一头毛驴,驴车上拖着一口黑沉沉的棺木,所经之处,众人掩鼻退散。他日夜兼程,一路翻山越岭,总算是不负所托,在蛊蝶的引路下找到了仙桃乡。
仙桃乡,又称:长留仙城。
“桃”分两种,桃花和桃子,对应着春华与秋实。春天的时候,赏花,到了秋天,爬树摘果子,赏心悦目之余,还能满足口腹之欲,听说有神仙到此一游,题了几句诗:
桃花树下桃花仙,桃花仙人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就连神仙来了也舍不得走,所以又叫“长留”,长留仙城。
这里城里城外、屋前屋后,水边山上岩缝里,种满了桃树。这天,细雨绵绵,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桃枝上花苞待放。
仙桃乡有条河,浅浅的河,据说有龙神在水里洗过澡。过了河就是赫连春城的故乡,百花深处。
河边有一棵大柳树,柳树旁四支竹竿挑着个简陋的棚子,一个瘦削的青年正掀开锅盖,面刚下锅,拿着一把大铁勺在锅中搅拌,炉灶升起热腾腾的白烟。
宋惊奇的蛊蝶,拖曳着盈盈闪闪的光点,飞到那青年的肩膀上,轻盈落下,随之化作了一缕袅袅青烟散去。
韦紫:“……”
摊主约三十来岁,像是一杆抽高的老竹,瘦骨嶙嶙,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破旧麻衣,昏黄的灯影中垂着头。
棚子下的桌椅空空如也,没有半个客人,韦紫便放下心来,心安理得地牵着毛驴走到摊前,说:
“老板,一碗面。”
摊主掀起眼皮,竟也不嫌弃他驴车上的棺材晦气,嗯了一声。
韦紫拖了一张小板凳坐下,微微笑了笑:“老板真勤快,这么晚还卖面呢,我名韦紫,老板怎么称呼?”
摊主端着热腾腾的面碗过来,干巴巴道:“我、我叫邬安常。”
“呀!”
原来他就是邬安常
巧极了,宋惊奇口中的大俗人,让人应付不来的奇人,就这么巧遇上了,倒是省了他不少工夫。
他立即一副喜好结交的模样,微微笑了笑:“我没钱。”
邬安常在围裙上擦擦手,慢吞吞道:“请你吃的。”
热腾腾的面卖相极好,面条粗细均匀,浓郁飘香的面汤上飘着雪白的葱丝、翠绿的青菜还有几片切得薄薄的白萝卜,金黄色的荷包蛋撒着葱花。
韦紫挑起一筷送入口中,烫嘴,吹了吹,花脸猫似的面容从袅袅娜娜的热气中抬起来,一脸感谢地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罢,头埋进汤碗里呼哧呼哧狼吞虎咽。
邬安常见他蓬头垢面,形似乞丐,破破烂烂的袖口露出一截细细的手腕子,眉头皱着,转身抓了一把面粉洒在案板上,抡起一根擀面杖埋头擀面,刀在案板上咚咚作响,不一会儿就又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韦紫恰好吱溜溜地喝完最后一口面汤,忙伸手接过来第二碗。
一直到五碗面下肚,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儿。
他笑如春风拂面,指着那口黑沉沉的棺材,道:“那里面躺的是赫连春城和他的孩子,我答应过宋兰浦带他回百花深处。现在人已带到,我要昏倒了。”
话音甫落,就身子猛地一软,趴在桌上彻底不动了。
“……”
邬安常如在风中凌乱,静默良久。
……
韦紫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被窝里,浑身干净清爽,想来是洗了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心无挂碍地睡了很久。
浮洲山上有一座寺庙,叫作慈悲寺。慈悲寺里有两个和尚,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
小庙门前的老树经风一吹,开出了一树雪白,落花铺满了石阶。光脑袋的小和尚正在扫地,拾阶而下,只不过东风又起,花瓣零落如雨,眨眼间又铺满了。
小和尚摸了摸光溜溜的脑壳子,继续扫地,扫了一遍又一遍,地上总有扫不完的落花。
韦紫慢悠悠地走出来,唤了一声:
“小师傅~”
小和尚眼睛发亮,忙转过身,一手拖着扫帚,一手立在胸前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佛礼。
“施主你醒啦。我去告诉小常叔叔,他可担心你了。”
韦紫道:“我随你一起去吧。”
离开慈悲寺,往茂林深处走。
没有多久,看见隐隐约约的房屋形貌,还有越来越清晰的朗朗读书声。
学堂临山水而建,鹅卵石铺路,以路为界半边栽花半边种菜,屋外的走廊上摆着一张放棋盘的矮桌,盘前无人,盘上有子;桌下各种各样的玩具滚落了一地。
他走到竹窗下,像个偷听的小贼,见屋中坐的学生正摇头晃脑地背书,首站着一位瘦削的青年,身量颇高,皮色黑黄,板着脸,耷拉着眼皮,手持一卷书,仅仅站着就是吓死人的严师。
这时一个不老实背书的孩子高高举起手,喊:
“常先生你看——外面有人偷听——”
韦紫心里“哎呀”一声,心说不对不对,自己站在这里身正影正,分明是光明正大的,哪来的“偷”听。
屋内,只见邬安常那张棺材板似的脸更阴沉了,说:
“背书不专心,该罚!”
那个倒霉孩子立即傻了眼
“你们继续背书,我出去看看。”
众学生便继续摇头晃脑,等邬安常一出去,立即鸟雀似的叽叽喳喳,交头接耳,作乱哄哄一团。
邬安常愁死了
他自知不太会说话,也不太会与人打交道,像教书这些事情以前都是宋知县和宋兰浦在做。
他与赫连春城、宋兰浦一起长大,赫连春城文武双全,活得坦率潇洒,意气风发,人又长得俊俏好看,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三人里最鼎鼎大名,最受欢迎的孩子。
宋兰浦性情柔和,心怀慈悲,经常帮村民放牛牧羊,母亲是慈悲寺的医女,他自幼在寺里跟着老和尚,也习得一手精妙医术,治病颇有名望,后又帮着宋知县教书,人送外号“宋小先生”。
村民都知道,等宋知县故去,宋兰浦就是下一任知县。
他一直都很仰慕宋兰浦,宋兰浦事事都能应付得游刃有余,逢人三分笑,遇事从容与人为善,而像他这样,少言寡语,做事笨拙的人,只希望吃饱肚子,有一方之地安寝。
自从宋兰浦离开了百花深处,他做的那些事情全然轮到了邬安常头上,实在愁人。
学堂的孩子们经常围着他问:宋小先生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就像赫连叔叔那样,去外面当了大官赚了大钱,就不回来了?
他也很想知道
百花深处与世隔绝,消息不怎么流通,他就在邻近的仙桃乡支着一个简陋的面摊卖面,他想等赫连春城回来,等宋兰浦回来。
他想念过往那一段,赫连春城在闹、宋兰浦在笑,而他跟在后头热热闹闹的日子。
直到遇上了牵着毛驴的韦紫,驴车上放着一口棺材。
韦紫见他一言不发,皱了皱眉,道:“常先生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邬安常闷声道:“没什么。”
赫连父子回归故土,入土为安,挨着宋知县的坟头作伴。当年离开的是活生生的人,现在变作了孤坟,他一直要等的赫连春城回来了,又好像没有回来。而他想念的那段过往,也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他暗暗叹了口气,而韦紫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噜叫,跟打雷似的。
邬安常:“……?”
韦紫:“……!”
韦紫薄薄的脸皮霎时一红
邬安常的眼皮又耷拉下去,声音板板正正,道:“你睡了一天两夜。”
“……是、是么,这,怪不得…………”
邬安常身量颇高,站得死板板,垂下眼皮,看到韦紫容貌姣好,玉貌珠辉,肤白质洁如兰雪,鼻梁秀直,脸颊因窘迫飞了一团烟霞色,睫羽不安颤抖的样子似青萝婆娑,男生女相,体带紫薇花香,真真是布衣不掩美人之姿,秀色出尘。
韦紫本就清瘦,这一路风尘仆仆更是消减了几分,削薄的身子裹在宽大僧袍中摇晃,弱不胜衣的样子似要随风而去。
邬安常虽然面无表情,其实心里很震撼,垂下眼,往后退了半步,垂首道:
“我给你拿吃的”
韦紫:“……呃,嗯,多谢你。”
等邬安常取了不少吃食,返回学堂时,发现那些韦紫坐在走廊里,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围住他,手脚并用抢着爬上他膝盖,扯着他的袖子撒娇。
“哥哥~你长得真好看,你是姐姐么?我听说书的讲,那些住大房子的小姐就喜欢女扮男装,学大侠闯荡江湖……”
“哥哥好看!小石头喜欢!哥哥~抱抱!”
“常先生好可怕,打我手心,经常罚我抄书,哥哥~你教我们好不好,我们都听话。”
小孩子们叽叽喳喳。一个坐在韦紫的膝盖上,不老实乱动的孩子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来看去,撅嘴说:
“亲亲~”
邬安常:“……”
有个扎两根朝天辫子的孩子吮着手指头,睁着乌黑溜圆的眼,咧着豁了几颗牙的嘴,脏兮兮的小手揪住韦紫的衣袖摇了摇,很郑重地喊:
“哥哥!哥哥!常先生偷看你!”
韦紫应声抬头,在三千紫薇花的灼灼风华中向他轻轻一笑。
唇瓣微启,露出淡红的舌尖,似是含着一点朱砂,柔声唤了一声:
“常先生~”
“……”
邬安常便觉得,皮相这种东西实在取巧。
佛说众生之皮相,实乃虚幻不实之物,他亦知晓这个道理,但,他终究是个大俗人,堪不破,这一刻也为皮相所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