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我没有忘记》 > 01重逢那天
    2024.02

    带领学生进入演艺厅,里头彩排的乐音趁厚重的隔音门开启时偷溜出来。

    苏智憓最後一个走入,一行人入座一楼靠近舞台的中间区块的第二和第三排。

    这是她第一次带学生画舞者速写。这舞团是李勤熟识的,特别开放他们在下半场彩排的时候绘制。学生们对於初次的动态绘画都感到期待。

    这次彩排的是舞团的年度公演,是新锐编舞家创作的原创现代舞剧。苏智憓本身对於舞蹈一窍不通,但偏Ai观察肌r0U线条、以眼与手捕捉人T的动态感。

    然而,只要一想到舞蹈,她也同时会联想起,那个久未见面的他。

    台上独舞的nV舞者伸长右臂,头也抬起,目光跟随右手食指指向的那个点,随後一个弯身,蜷缩成团,音乐戛然而止,灯光暗了下来。

    接下来便是团T舞者的练习,学生们各个聚JiNg会神,选定了一位想要画的对象,开始速写。

    苏智憓从帆布袋里拿出简便的水彩用具和纸张,垫着一本坚y的JiNg装书也画了起来。

    直到,她的视线不小心飘到一旁一个长发及肩、lU0着上半身的男舞者。

    而他也看到了她。

    那个瞬间,苏智憓呼x1停滞、耳里只剩下血Ye通过血管的咻咻噪音,台上多名舞者她却再也看不见其他。

    她看得出,张宽宇使尽全力重新专注舞蹈上,可是他还是时不时会看向她这里,像个在台下观众当中试图找寻自己家长的幼稚园孩子。苏智憓也强迫自己专心绘制原本想画的那位nV舞者,却始终犹豫着无法下笔。

    总算捱到彩排结束,学生们互相交流早先画好的成果。苏智憓迳自收拾好绘画用具,告知大家直接自由散会。

    她悄悄离开演艺厅,想着快点离开,以免又再和结束彩排的他碰上面。

    然而事与愿违,苏智憓才搭乘手扶梯回到地面层,准备离开场地,她的手腕便被轻轻抓住。

    转头,她对上一双如常清澈的眼。

    他上身已穿了件黑sET恤,外头套薄的浅灰针织衫,下身则还是方才彩排的黑sE棉质长K。

    两人就那样,在寂静中站着,等待有人先开口。

    「智憓姐……」是他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没了往昔的清亮,取而代之的是迟疑的嘶哑。

    「我说过,不用加称谓。」苏智憓语毕,视线落在他捉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张宽宇连忙放开、把手放到背後。

    「抱歉,」他难为情地向後顺了顺长发,「太久没有见到你,用以前的方式叫你,总觉得不太适合。」

    看着他确实感到不好意思的神情,苏智憓轻叹了一口气。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什麽会一开口就说这种话。

    难道就不能好好地和他打声招呼,客气相待?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随兴寒暄之後说声再见,为什麽她就是做不到?

    她一向不习惯别人替她加上称谓。她叫人总是连名带姓,保持着一种克制与距离;而他,则总叫她「憓」,也只有他这麽唤她。只一个字,明明也是从她的名字捡出,却不晓得为什麽总让她感到亲密与安定。

    但现在,苏智憓的确没有资格听他这样喊她了。

    「你……都好吗?」勉强挤出问句,苏智憓移开目光,转而盯着他的眉心——这种方式总能够让别人认定她有好好看着他们的眼睛说话,对她却不若直视别人双眼那样地负担。

    张宽宇呆愣片刻,似乎是讶异她会问这个。半晌,才回答她。

    「我很好,」紧张时,他总会像这样连珠Pa0地自动输出,「之前和朋友开办的舞蹈教室很顺利,我负责教儿童团T班和个别课。总之这个演出我只是被朋友找来帮忙的,我不是舞团的成员。啊、但如果你想来看我们正式演出,我可以给你公关票。我、我是说……那个、你的手机号码还是同样的,对吗?如果我要给你票的话我可能会需要传简讯——」

    看着他惊慌的模样,苏智憓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来。

    张宽宇在她眼中,一直是一个热情欢快,如同h金猎犬一般的活泼存在。他总是yAn光、自信,鲜少有这种慌张的时刻。大概也只有她能够看到张宽宇这样的面向吧。

    分别五年,所有曾经的美好都因为重逢的这一刻而全数回返,包括那些可能因为时间而酿得更为漂亮的记忆。

    苏智憓鼻头一酸,眼泪却没有掉落。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或者,」片刻停顿,她才轻轻地说,「你要再加我的通讯软T或社群帐号,也可以。」

    「啊,好、那我现在就加!」说着,张宽宇就从K子口袋拿出手机,在社群平台输入苏智憓的名字,点击传送好友邀请,再按开通讯软T打字,把萤幕秀给她看。

    苏智憓点头,表示他找到的帐号是她的。

    她感觉搁在外套口袋的手机震动了几声,但没有立刻查看。

    尴尬的安静再度笼罩二人。苏智憓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她有太多想说的话、想问的事情,但早在主动提出结束彼此的关系的时候,就失去了能够询问的身分。

    如今的他们……

    张宽宇的手机闹钟突地响了起来,他关闭提醒,歉然地看向苏智憓。

    「我的休息时间结束了,团长要大家聚集起来检讨刚刚的彩排。」张宽宇从左手手腕取下一条黑sE发圈,匆匆把头发绑起来,「那、我们保持联络?」

    「嗯。」

    --

    回程的捷运上,苏智憓不断地想起张宽宇。

    现在的他和过去的他的样貌重叠——青春时期留着十分常见清爽、未染烫的短发的他,穿着街上一把抓的日系平价牌子,中规中矩的风格;而现在的他竟留长头发,还稍微染烫过,即便是低调的颜sE也使得他看起来更有型、更富有特sE。

    苏智憓一直都晓得,张宽宇的外貌客观而言是很好看的,据说校内暗恋他的同学并不少。张宽宇曾带三五好友回租屋处作客,当时他的好友曾揶揄张宽宇的追求者那麽多、为何要选择和一个大自己十一岁的nV人在一起,不小心被她听见。尽管张宽宇的回答是一贯的窝心,但他的朋友的话语却在苏智憓心中默默地种下了怀疑,以及对他俩年龄差距的担忧。

    而苏智憓,她对於自己的外表不怎麽有信心,也说不上在意。大学时期曾被关系较好的同学说过「长得不差,但素颜、面无表情的脸还有毫无起伏的声调,会让人不想亲近」,也被以前美术安亲班的nV同事半开玩笑地说过身材不怎麽好。这些话她听了也没有太大的负面感受,仅当作那些人在陈述事实。

    她未曾想过有一天会和张宽宇重逢。这几年辗转透过社群网站上的演算法推荐,看到了他和朋友创建舞蹈中心的消息,那大概是去年的事了。

    滑到那则贴文的时候,苏智憓才意识到,自己多麽努力地在回避看见有关他的事情——却因为一个推荐内容而失败了。

    在那之後,苏智憓就没怎麽使用社群了,只留下平台附设的通讯软T,和其他b较常用的联络管道。

    她还记得第一次注意到张宽宇,是她三十岁的那个夏季尾声。明明是十二年前的事情,回想起来却彷佛昨天才刚发生。

    那段日子苏智憓并不好受,她在美术安亲班的工作算不上繁琐;但不晓得从哪一天起,苏智憓开始觉得生命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无论是工作还是她这个人的存在,好像可有可无。她开始变得难以专注,却又在夜晚到来时惯X地失眠;她也总是不自觉地发起呆来,回到家换上居家服以後,就很难再从沙发上起身盥洗,越来越常就那样盯着天花板,什麽也做不了。

    她时常感觉自己一到家,就彷佛褪下人皮那样地虚脱失语,在安亲班面对孩童家长而刻意戴上的笑容和试图提高的声调使得她嘴角cH0U痛嗓音乾哑。

    在与心理师的长谈後,她得知了自己可能有一个叫做「亚斯伯格」的特质、说她这种类忧郁的情况来自於长期过度努力地想要装得跟别人一样,随後便被对方转介给一位JiNg神科医师。医师推荐了几本相关书籍要她稍微接触一下、说是会对她了解自己的状况更有帮助。

    然对於苏智憓而言,那些内容对她毫无助益——她只知道,书里形容她是个「缺乏同理心」的人、是个「不懂得察言观sE」的人、是个「可能显得白目」的人、「说话过於直接而毫无滤镜」的人,同时,也宣告了她注定难以「妥当地维系人际关系」……医学的观察与诊断,充斥着令她难以自处的负面评价。尽管她没有显着的情绪起伏,内心却乱了阵脚。

    不久後她辞去美术安亲班的工作。从安亲班回到小套房的路上,她木着脸、拖着脚步缓慢走回。直到出了电梯,她久久无法从皮包里翻找出钥匙,突发的焦躁感受使她无力地跌坐在自家门前,将整张脸埋进双手手心,想哭,却始终没有掉下眼泪。

    直到电梯门开启,塑胶袋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响传入耳朵,苏智憓才稍微回神,但她没有任何抬起头给予反应的力气了。

    刚走出电梯的那人注意到她,遂出声唤了几次「小姐」、问她「还好吗?需不需要帮忙?」

    苏智憓没有答话。她知道那样不礼貌,却什麽声响都发不出来。

    少年索X蹲下身,从塑胶袋里不知拿出了什麽,轻轻放到了她的脚边。

    「那个、不好意思,我是刚搬到隔壁的大一新生,我叫张宽宇。这瓶水请你喝。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事情,都可以随时来按我的门铃。」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再尝试要她解释任何事,就这样回到了他的那一户。

    除了祖母以及弟弟,还有童年就熟识的李勤以外,从来没有人对她显现过耐心,要不觉得她Y沉,再不然就是咬定她目中无人、冷漠而满不在乎,只因为她做不出人们认为亲切、好相处的面部表情或是客套讨好。

    即使她没有抬头、没有看到隔壁邻居的样貌,却感谢他的不过度追问。那平凡无奇的矿泉水瓶子,至今她仍跟着那些与他的照片与纪念物,收藏在她房间床底下的收纳空间里。

    她没有勇气拿出来看,却又舍不得丢弃。

    而那便是苏智憓与张宽宇的初次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