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
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在工作室的茶几上,已经躺了整整七天。
纸条旁边散落着未冲洗的底片、空咖啡杯,和一本最新出版的摄影集——封面上是他得奖的作品,一座在暴风雨中孤独伫立的灯塔。
「你最近心不在焉。」凯文推门进来,将一叠合约扔在桌上,「上周艾玛·金展览的照片你还没交,杂志社在催了。」
夏于淳没有抬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条边缘。纸质已经因反覆触碰而变得柔软,梁宝的字迹依然清晰。
「我会处理。」他简短回应。
凯文眯起眼睛打量他:「自从那个展览後你就怪怪的。发生什麽事了?」
「没事。」夏于淳站起身,走向暗房,「别烦我,两小时後给你照片。」
「两小时」三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他自己都愣住了。
凯文耸耸肩,离开了工作室。
暗房的红灯亮起,夏于淳将底片浸入显影Ye中。影像在YeT中慢慢浮现——艾玛·金的雕塑作品、来宾的笑脸、美术馆的穹顶……
然後,一张意外捕捉到的照片。
他记得当时只是随手一拍,捕捉人群流动的瞬间。但照片中央,那个戴着大眼镜、绑着马尾的nV孩正回头张望,眼神直直看向镜头,彷佛早知道他在那里。
梁宝。
夏于淳盯着照片看了很久,久到显影时间过长,影像开始变得过度饱和。
他将照片夹起晾乾,走出暗房时,手机正好响起。
未知号码。
夏于淳盯着萤幕看了三秒,才接起。
「喂?」他声音冷淡。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後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nV声:「夏于淳先生?我是梁宝。」
夏于淳闭上眼睛。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怎麽有我的号码?」他问,语气里的不耐烦连自己都听得出来。
「我问妈妈要的。」梁宝说得很坦然,「她是艾玛·金,展览的艺术家。那天我本来要去看她,结果先遇到了你。」
命运的巧合又多了一层。夏于淳感到一阵烦躁。
「有事吗?」他问。
电话那头又安静了几秒。夏于淳几乎能想像她推眼镜的模样——该Si,他为什麽会知道她紧张时会推眼镜?
「我想问你,」梁宝的声音变得很轻,「你这周还有梦见我吗?」
夏于淳握紧手机:「没有。」
「我也没有。」梁宝说,语气里有种奇怪的失落,「自从我们见面後,梦就停了。」
夏于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个话题太诡异,超出现实的范畴,让他感到失控。
「梁宝,」他叫她的名字,感觉舌头上有种陌生的重量,「听我说。我不知道那些梦是什麽,巧合、潜意识作祟,随便什麽都好。但那不代表任何东西。」
「对我来说有代表。」梁宝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我梦见你七天,每天两小时。我们在梦里聊天,你教我摄影,我们一起看夕yAn。那些感觉是真实的。」
「感觉不是现实。」夏于淳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cHa0,「我今年二十五岁,梁宝。你多大?十七?十八?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年龄只是数字,」
「不只是年龄。」夏于淳打断她,语气转y,「我喜欢成熟的nV人,X感、、知道自己要什麽。你还是高中生,穿着可笑的校服,戴着厚重眼镜,活在书本和不切实际的梦境里。我们不合适,永远不会。」
电话那头陷入长长的沉默。
夏于淳以为她会哭,或者争辩。但梁宝只是平静地说:「你现在在哪里?」
「什麽?」
「你的工作室地址。我想见你,当面说。」
「这不是好主意。」
「给我地址,不然我会每天打给你,直到你愿意见我为止。」梁宝的声音里有种固执的坚持,「我是认真的,夏于淳。我对认定的事物会毫不犹豫去追寻,现在我认定了你。」
夏于淳叹了口气,一种疲惫感涌上来。他报了地址,挂断电话。
四十分钟後,门铃响起。
梁宝站在门口,依然穿着那身宽大的校服,书包背在肩上,马尾有些凌乱,显然是放学後直接赶来。她的脸颊因奔跑而泛红,眼镜微微滑落鼻梁。
夏于淳靠在门框上,没有让她进门的意思。
「说吧。」他简短地说。
梁宝深x1一口气,抬头直视他:「我喜欢你。」
夏于淳愣住了。他预期的是长篇大论的解释、梦境的剖析,或者至少是某种理X的对话。但不是这麽直接、毫不掩饰的告白。
「真可惜,」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毫无温度,「我并不喜欢你。」
梁宝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那双藏在镜片後的眼睛,似乎黯淡了一瞬。她点点头,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回答。
「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她轻声说,语气平静得令人不安。
夏于淳皱眉:「难不成还会记不住吗?」
梁宝没有回答,只是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塞进他手里。
「这是什麽?」他问。
「梦境的纪念品。」梁宝後退一步,拉开距离,「再见,夏于淳。」
她转身离开,步伐坚定,没有回头。
夏于淳看着她消失在电梯里,低头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张拍立得照片,画面是美术馆的侧门,正是他们一周前相遇的地方。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
「第一小时四十七分钟,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夏于淳感到x口一阵莫名的紧缩。
他关上门,随手将盒子扔在茶几上,试图将梁宝从脑海中驱逐。他打开电脑处理工作,回覆邮件,准备下一场拍摄——都是他熟悉且能掌控的事。
但那天晚上,当他终於入睡,他第一次意识到某种空洞的存在。
梦境里没有樱花,没有便利商店,没有车站月台。
也没有梁宝。
只有一片无垠的空白,和那个静止的时钟,永远停留在两小时的位置。
***
两周後。
梁宝再也没有联络他。
夏于淳的生活回到正轨:拍摄、展览、旅行、与符合他审美的nV人约会。那些nV人有妩媚的眼波、修长的双腿、懂得何时靠近何时退後。
但他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刻想起梁宝。
冲洗照片时,想起她说「你教我摄影」;看到高中生时,想起她那身宽大校服;甚至在与nV模特儿工作时,会突然想:梁宝拿下眼镜会是什麽样子?
荒谬。
夏于淳强迫自己专注於眼前的工作。他接了海外拍摄案,飞往冰岛拍摄极光。在冰川与火山之间,他以为能将那个高中生的影子留在北纬六十六度以南。
但某个极光绚烂的夜晚,他站在黑sE沙滩上,相机对准绿sE的天幕,脑中却浮现一个念头:「她会喜欢这个。」
他没有拍下那晚最美的极光。
回国後,凯文告诉他一个消息:「艾玛·金的nV儿考上英国的艺术学院了,下个月出发。艾玛想请你吃个饭,算是感谢你展览的照片。」
夏于淳的心跳漏了一拍。
「nV儿?」他假装随意地问。
「对啊,叫梁宝,很有天分的nV孩。我见过一次,戴着大眼镜,看起来很书呆子,但听说成绩好得吓人。」凯文翻着行程表,「怎样?要去吗?」
夏于淳沉默了很久。
「时间地点传给我。」他最终说。
他想,这是最後一次。见她最後一面,确认那些梦境和悸动只是短暂的异常,然後彻底回归正常的生活。
但他没想到,梁宝没有出现在那场饭局。
「宝贝临时有同学的送别会,」艾玛抱歉地说,「她说下次有机会再亲自谢谢你。」
夏于淳握着酒杯,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他试图压下这种情绪,与艾玛和她的丈夫梁骁谈论艺术、摄影、未来的合作计划。
饭局结束时,艾玛突然说:「夏先生,宝贝有句话要我转达给你。」
夏于淳抬起头。
「她说:梦停了,但现实才刚开始。」艾玛微笑着,眼神却有些复杂,「我不太明白这是什麽意思,但宝贝坚持要我告诉你。」
夏于淳开车回家的路上,那句话在脑中反覆回响。
「梦停了,但现实才刚开始。」
他在红灯前停下,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动作。在夹层深处,他找到了那张拍立得,和一周前梁宝留给他的纸条。
照片背面,她的字迹工整清晰:
「第一小时四十七分钟,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夏于淳突然想起梦中的某个片段——他们坐在公园长椅上,梁宝指着他的手腕说:「你的表快了十三分钟。」
而他回答:「我喜欢JiNg准。」
「但JiNg准会错过意外,」梦中的梁宝说,「就像你永远提前十三分钟到达,却可能错过了路上的一朵花,或者一个本该相遇的人。」
当时他只觉得这话幼稚可笑。
现在,他盯着照片,计算着时间。
他们在美术馆相遇,到梁宝离开他的工作室,正好是一小时四十七分钟。
b梦境的两小时,少了十三分钟。
绿灯亮了,後方车辆按响喇叭。
夏于淳将照片收回钱包,踩下油门。
那天深夜,他打开梁宝给他的盒子,第一次仔细查看里面的东西。除了照片,盒底深处还有第二张小纸条,他之前没有发现:
「梦是有时效的,但喜欢没有。我会等你,在梦境之外。——宝」
夏于淳将纸条捏在掌心,走到yAn台点燃一支菸。
夜空无星,城市灯火通明。
他想,梁宝现在在做什麽?准备去英国的行囊?和同学告别?还是……已经开始忘记他?
菸雾升腾,消散在夜sE中。
夏于淳没有意识到,从这一刻起,梁宝开始正式入侵他的现实——不是通过梦境,而是通过她的缺席。
而这种缺席,远b存在更加深刻。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