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在一种微妙而滞重的气氛中结束。周谨言那些话,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荡开,却看不清湖底究竟有何物。
他没再多说,我们沉默地回到家,各自回房。
夜深人静,窗外的城市灯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周谨言。
他想取代江川的位置。
可是,为什么?
我第一次去深思熟虑一个男人为什么对我有兴趣。
我与江川之间,横亘着过去,也横亘着彼此心知肚明却从未点破的复杂纠葛。
而周谨言的这个"代替",从何谈起?又凭何立足?
问题没有答案,只有沉沉的疲倦将我拖入睡眠。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窗外一种近乎暴烈的声响吵醒的。不是雨声,是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疯狂抽打着玻璃窗的噼啪声,间或夹杂着沉闷滚过的雷鸣。
这里的秋天多雨,我知道。但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副要把天地都撕裂的架势。
心口莫名有些发慌,我起身洗漱。
走出房间,餐桌上照例摆好了早餐——煎蛋、面包、切好的水果。
只是,食物早已凉透,表面的油光凝成薄薄一层。
周谨言呢?
我默默坐下吃饭,房子里异常安静,只有窗外肆虐的风雨声。这安静让我心里那点不安渐渐放大。
直到我快吃完那片冰冷的面包,才听到厨房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像是重物落地的声响。
我心里一紧,放下餐具快步走过去。
厨房门虚掩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异常清晰。我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我呼吸一滞!
——水槽的水早已漫溢出来,流了一地。
而周谨言,正蜷缩在水槽和墙角之间的那片湿冷地砖上!
他的姿势狼狈、甚至滑稽。
那条围裙被他压在膝盖下,挂在脖子上的绳迫使他低下头。一条淡蓝色的居家大短裤,一件浅灰色的、面料柔软的长袖T恤,此刻后背已经被冷汗和溢出的水彻底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他因剧烈颤抖而紧绷的脊背线条。一只拖鞋不知踢到了哪里,另一只还勉强挂在脚上。
他用整个右臂死死地环抱着自己的头,手掌用力捂住耳朵,指关节捏得死白,仿佛想用血肉之躯隔绝掉外界的一切声响。左臂则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夹在大腿和腹部之间,整个身体蜷成虾米状……像一只被拔光了所有刺的刺猬,徒劳地想要缩进根本不存在的壳里——他正用一种让人揪心的力度,不停地将额头往冰冷的墙角顶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咚、咚”闷响。
每一次雷声滚过,他那不可控制的颤抖就演变成一次全身的痉挛。
“呜呼……”
周谨言嘴里发出的,不是哭喊,而是一种极度压抑下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和抽气声,混杂着含糊不清的、意义不明的破碎音节。
“周谨言!”我叫他,试图去拉他的胳膊。
他像触电般猛地一缩,反抗的力气大得出奇,更加拼命地往墙角缩,仿佛那里是唯一的安全所在。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扳过他的肩膀,让他面对我。
那一瞬间,我对上他的眼睛,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
那双总是含着桃花春水、或玩世不恭笑意的眼睛,此刻完全是涣散的,瞳孔放大,里面盛满了无边无际的痛苦,没有任何光芒!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得渗出血丝,额角因为刚才的撞击已经红肿破皮。
他看着我,却又好像根本没看见我,目光穿透我,落在别处。
我抓住他冰凉黏腻、还在不停颤抖的双手,想让他冷静下来。可他猛地从我手里抽回手,像是无法忍受任何触碰。
然后下一刻,竟将手指塞进嘴里,开始用牙齿发疯般地啃咬自己的指甲和周围的皮肉!动作那么狠,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手。
“松开!周谨言!”我试图掰开他的嘴,可他咬得死紧,指甲边缘迅速被咬破,鲜血混着唾液淌下来,触目惊心。
“在害怕什么啊?!没事了,周谨言!没事了,只是打雷……”我语无伦次地试图安慰,声音在巨大的风雨声和他粗重的喘息呜咽中显得那么微弱。
他充耳不闻。
又是一道炸雷在近处响起。
他浑身猛地震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突然松开口,将血肉模糊的手握成拳,开始用力捶打自己的太阳穴和额头,一边打,大颗大颗的眼泪混着额头的血水和冷汗一边往下滚落。
可他脸上甚至没有哭泣的表情,只有一片空茫的绝望。
拉不动他,安慰也没用。
他身上全是冷汗,地上又这么湿这么凉……
我得先把他弄起来,至少别让他躺在这冰水里。
毯子,楼上卧室有毯子。
我几乎是踉跄着起身,后知后觉地关了水龙头,然后冲出厨房,快步跑上二楼。心慌得厉害,手脚都有些发软。
我刚从卧室抱着毯子出来,站在二楼楼梯口,往下一瞥——
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倒流!
周谨言已经从厨房湿滑的地面上爬了出来。地上拖着一条湿痕,还有几个刺目的、带着血水的手掌印。
他的爬行姿势……
我的呼吸窒住了。
那姿势扭曲、笨拙、充满了非人的痛苦。
他的腿似乎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冰冷而抽筋了,一条腿拖在身后,另一条腿勉强蹬地。不知道是不是腹部痉挛了,使得他的腰身诡异地起伏扭动,嘴里发出一阵阵破碎的痛呼声。
他用那双刚刚被咬破了的、冒着鲜血的手扒拉着地面,手肘和膝盖交替用力……向楼梯口爬过来。
活像一只被碾碎了壳的蜗牛,又像某种失去了所有尊严、仅凭本能向黑暗巢穴蠕动的生物!
雨水猛烈敲打着窗户,惨白的天光映照下,这一幕丑陋、骇人,让人从心底里泛起一股冰冷的恶心和……难以言喻的悲悯。
“周谨言!”我失声喊道,抓着毯子跌跌撞撞地冲下楼。
跑到他身边,我将厚厚的毯子猛地裹住他冰冷颤抖的身体,然后不顾一切地用力,将他还在徒劳爬行的身体死死搂进怀里,用尽全身力气制住他的动作。
“停下!看着我!周谨言!”我吼着,声音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我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好不容易把他那双伤痕累累、还在试图挣扎的手从毯子里抓出来,紧紧攥在我的手里,不让他再去啃咬。
可他倒好!
手被制住,他竟猛地低下头,开始用牙齿去咬自己口腔内侧的软肉!
我甚至能听到那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肉被牙齿碾磨的细微声响。鲜血立刻从他无法闭合的嘴角涌出,顺着下巴滴落,染红了他苍白的下颌,也染红了我睡衣的前襟。
我死死抱着他,手臂因为用力而酸痛,身体被他无意识的挣扎顶得发麻。将近二十分钟,他像一头困在无形牢笼里的兽,力气大得惊人,呜咽和颤抖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冰冷的汗水、血腥味、还有他绝望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几乎让我也要窒息。
突然,“哐啷——!!!”一声巨响从厨房方向炸开!
我吓得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回头——是之前放在料理台上的不锈钢锅盖掉在了地上,在只有风雨声的房子里制造出刺耳的轰鸣。
就在我心脏狂跳,以为这巨响会刺激得周谨言更失控,准备更用力禁锢住他时,怀里紧绷挣扎的身体却猛地一僵。
紧接着,我感觉到他抵在我肩头的、用力到几乎要嵌进我骨头里的额头,力道松了一些。
那骇人的、自残般的啃咬和捶打动作停了下来,虽然身体还在剧烈发抖,呜咽声却从疯狂的嘶鸣,变成了压抑的抽泣。他甚至无意识地松开了紧攥的拳头,手臂环抱住自己的头,维持着一种蜷缩的防御姿态,但不再试图伤害自己或挣脱我。
……怎么回事?
刚才那么大的雷声他怕成那样,现在锅盖掉地上的声音,反而让他……稍微安静了一点?
所以他怕的不是单纯的大声响,而是……特定的、像雷声这种?
来不及细想,周谨言这短暂的、近乎任人摆布的平静是唯一的机会。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半拖半抱,几乎是把他“搬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厚厚的毯子裹着他,让他深陷在柔软的坐垫里。
但这脆弱的平静只维持了不到一分钟。
或许是离开了那个被他体温焐热的小角落,或许是恐惧再次席卷,他猛地又开始躁动。这一次,他低下头,用牙齿去啃咬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手腕内侧,另一只手则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五指深深插入发根,手背上青筋暴起,用力到指节惨白,然后狠狠一扯——松开手时,几缕栗色的发丝混杂着血渍,黏在他的指缝间。
不仅如此,他再次举起拳头,开始捶打自己的太阳穴,甚至用巴掌去扇自己的脸颊,发出清脆又沉闷的啪嗒声。
全程,他涣散的嘴唇里,只断断续续地嗫嚅着几个模糊的音节:
“头……疼……看……看不到……”
我看着这一切,看着他脸上交织的泪水、血污和极度痛苦的空茫,一个冰冷又清晰的念头,像闪电般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他需要的,可能不是安抚。
每当拳头和巴掌落在他脸上时,他似乎能清明一刻。
有些人会有这种行为,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
用外部的、可控的、剧烈的疼痛,去覆盖或者对抗内部那种无法承受的、源于精神深渊的恐怖痛苦和躯体化症状。
仿佛是为了印证我这个可怕的想法,当我因为瞬间的恍神而稍微松开了些阻拦他的手时,他不再仅仅蜷缩。
他的动作变得更加激烈和……难以理解。一只手竟然颤抖着、急切地伸向自己的裤子,手指蜷曲着,隔着布料,似乎想要用力去掐捏自己腿间的那处。
——那绝不是情欲!而是一种更疯狂、更彻底的自毁意图,试图用最极致的生理疼痛来让自己“清醒”或“解脱”!
我不能再犹豫!
在他手指收紧的前一秒,我猛地探身,坐在他的大腿上。一把抓住他汗湿的衣领,将他上半身狠狠拽向我,然后扬起另一只手,用尽此刻能调动的所有力量和决绝——
“啪!!!”
一记极其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扇在他的右脸颊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周谨言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他歪着头,保持着被我扇偏过去的姿势,双手无意识地摊开在身体两侧,刚才那狂躁的、自毁的力量如同被瞬间抽空。只有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和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果然……
只要疼……只要让他感受到足够强烈、来自外部的、清晰的疼……他好像就会停止那套可怕的自虐动作……
我觉得心底发寒,这个行动带着一种残酷的“有效性”!
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但是我不得不做!
有了刚才那一下作为“确认”,某种冰冷的决断取代了恐慌。
我不再犹豫。
第二下,我将右手紧紧握成拳,指骨绷紧,对着他刚才被打偏过去的、已经迅速红肿起来的颧骨位置,狠狠地砸了下去!
“呃!”周谨言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他白皙的脸上瞬间开了花——鼻血涌了出来,混合着未干的泪痕和冷汗,蜿蜒而下。那双总是漾着桃花春水的眼睛此刻红肿着,瞳孔因为疼痛和震惊微微收缩,里面翻涌着剧烈的生理泪水,还有一丝更深的、近乎茫然的痛苦。
他看起来那么狼狈,那么破碎。
而就在这剧痛的间隙,我看到他眼神似乎又要涣散,手指又有要抬起的迹象。
我不能再给他机会滑回那个深渊。
第三下,拳头毫不犹豫地砸向他柔软的腹部。
他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煮熟的虾,发出痛苦的抽气声。
第四下、第五下……都落在相近的位置。
我用疼痛为他铸造了一道临时的堤坝,阻挡那崩溃的潮水。
……
收回手,我的全身都在无法控制地发抖。
哈,谁敢相信?不只是害怕和用力过度,我居然……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沿着脊椎窜上来的、近乎战栗的爽感?
居然要我在这种时候,发现自己骨子里可能真的是个人渣、是个变态?对一个神志不清、痛苦不堪的病人挥出“不得已”的拳头,在制造他痛苦的同时,我居然会因为这种绝对的掌控和暴力,而感到一丝扭曲的畅快?!
这自我唾弃的念头和身体本能的反应让我更加失控。在一种混合着拯救欲、暴戾和对自己厌恶的极端情绪驱使下,我猛地伸出手,掐住了他纤细脆弱的脖颈,手指收紧。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艰难气音,双手无力地抬起,似乎想掰开我的手,却徒劳无功。他的脸因为缺氧而涨红,眼珠开始不受控制地上翻……
就在他的挣扎越来越弱,意识似乎即将被拖入黑暗时,他翕动的、染血的嘴唇里,极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吐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爱……”
“你…”
什么?
我愣住了,手指的力道有瞬间的迟疑。
他在说什么?
然后,像一道迟来的闪电击中脑海——
[你的安全词是什么?]
[爱你。]
爱你?!
是我之前开玩笑问的的、他那个荒谬的“安全词”!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掐住他脖子的手!
“咳!咳咳咳——!!!”周谨言身体一软,瘫在沙发上,开始剧烈地、贪婪地大口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咳嗽得整个身体都在痉挛,眼泪更是汹涌而出。
妈的……
我刚才在做什么?!
我差点……我差点就把他……
我跪坐在他无力摊开的大腿上,抬起自己那双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红的手,呆呆地看着。
差点……刚才他都已经翻白眼了……我如果再晚一点反应过来……
“呜……”
一声极其压抑的、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悲鸣打断了我的后怕。
我把视线从自己罪恶的双手上移开,看向周谨言。
他哭了。
不再是刚才那种无意识的、空茫的流泪,而是真正清醒的、委屈的痛哭。
那哭声并不响亮,破碎而绵长,每一声抽泣都带着身体无法承受的震颤,让听到的人心脏也跟着揪紧,仿佛感同身受。
“呜嗯……呜……”
我所有的暴戾、冷硬、自我厌恶,在这纯粹脆弱的哭声面前,土崩瓦解。
我俯下身,不再有任何犹豫,伸出手臂,将还在剧烈颤抖、哭得无法自抑的周谨言,轻轻地、却坚定地搂进了怀里。
他的身体冰凉,被汗水和泪水浸透,像一块即将碎裂的冰。
“不哭了……不哭了……”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安抚意味,手掌生硬地拍抚着他剧烈起伏的背脊。
他那些可怕的自残动作终于彻底停下了,紧绷的身体在我的怀抱和安抚中,一点点软化下来,只剩下无法止息的颤抖和泪水。
看来,终于是彻底清醒了。
雨停了。阴云散开些许,惨白的光线透进客厅。
周谨言像一只受惊过度的雏鸟,一直窝在我怀里,身体细微的颤抖和断续的抽泣从未完全停止。我搂着他,手掌机械地、一遍遍抚过他被冷汗浸透又半干的后背,心里却像被刚才那场混乱和暴力掏空了,只剩下麻木和一种沉甸甸的疲惫。
就在这时,我放在居家服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振动起来,紧接着是熟悉的、单调的铃声。
我身体一僵。
这个时间,会是谁?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用空着的那只手,艰难地掏出手机,翻开冰凉的机盖——
屏幕上跳动着的名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我混沌的神经。
江川。
后面跟着一个小小的、昂贵的“国际长途”标识。
他打来了。
在我狼狈不堪地抱着另一个哭泣的男人,满手血腥和冷汗,心里一片狼藉的时候,他打来了。
周谨言似乎被铃声惊动,在我怀里不安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更委屈的呜咽,下意识地往我怀里缩了缩,寻求庇护。
挂掉它。理智在尖叫。
我舍不得挂。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铃声固执地响着,每一声都敲打在我的神经上。
接?还是不接?
接了说什么?说我在柏林,在照顾周谨言,在哄另一个男人?
铃声快要断掉的前一秒,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手推动,我几乎是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喂?”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电话那头先是短暂的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声,然后,那个我熟悉到骨子里、此刻却嘶哑低沉得让我心头发紧的声音传来:
“阿卿。”
仅仅两个字,就让我所有伪装的镇定彻底破碎。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该说什么?
问他好不好?
解释我在哪里?
就在我拼命组织语言的空当,怀里,周谨言似乎因为姿势不舒服,又或者是残留的痛苦袭来,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带着浓浓鼻音的、委屈的抽泣:“……呜……”
声音不大,但在骤然安静的听筒两端,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寂。
那沉默沉重得几乎有了实体,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甚至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或许是错愕,或许是了然,或许是……更深沉的……
为什么偏偏是这种时候!
电话里有男人的哭声…哈!要我怎么解释我没在做爱?!
“阿卿,”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沉,更哑,甚至带上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你和周谨言在一起吗。”
不是“你在哪”,不是“你还好吗”。
是“你和周谨言在一起吗”。
他知道了。或者说,他听到了,也猜到了。
“江川……”我徒劳地叫出他的名字,后面的话却全部哽住。
解释?怎么解释??
说我现在在他身边是为了救他?是因为他崩溃大哭?
这一切听起来都荒谬绝伦,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
又是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
然后,我听到他极轻地、仿佛用尽了最后力气般,吐出了三个字:
“你忙吧。”
“滴——”
忙音干脆利落地响起,斩断了所有未尽的言语和可能。
我举着手机,僵在原地,耳朵里只剩下那单调的忙音,和怀中周谨言细弱的抽泣。
操。
我他妈为什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巨大的懊悔和一股无处发泄的烦躁几乎将我淹没。我明明有那么多话想问,有那么多情绪想表达!
我怎么做到那么信誓旦旦地说,五天后要和他说清楚一切?
周谨言还在我怀里断断续续地哭着,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江倒海的情绪,继续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柔和:“好了,不哭了……都过去了。”
“能站起来吗?”我试探着问,“我带你去洗洗,把伤口处理一下,好不好?”
怀里的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周谨言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那双哭得红肿不堪、布满血丝的桃花眼,终于有了一丝焦距,看向我。然后,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我扶着他,一点点从沙发上站起来。他几乎将所有重量都压在我身上,双腿软得不像话,不住地颤抖,甚至能听到他上下牙关轻微打颤的“咯咯”声。他的右手一直无意识地抬着,手指微曲,贴着太阳穴的位置,仿佛那里还在承受着无形的剧痛。
几乎是半抱半拖,我才勉强把他弄进一楼的客用卫生间。他像个失去行动能力的大型人偶,任由我摆布。
让他坐进浴缸内,我轻轻去脱他的上衣和短裤、以及内裤。
温热的水流漫过浴缸边缘。周谨言的身体浸泡在热水里,只露出苍白的肩膀和因为蜷缩而凸出的膝盖。
他双臂环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臂弯里,还在细微地发抖,虽然不再抽泣,但眼泪依旧无声地顺着湿漉漉的脸颊往下淌,混进浴缸的水中。
我跪在浴缸边,挤了些洗发露在手心,揉搓出泡沫,然后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头皮上被他自己抓扯出的破损处,将手指轻轻插入他湿透的栗色发丝间,揉搓着。
“这是我第一次给别人洗头,”我试图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心碎的寂静,声音很低,“我爸我哥,都没这待遇。”
他没什么反应,只是闭着眼,身体随着我的动作微微晃动,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和未干的泪。
可能是出于对自己刚才那股变态掌控欲和暴力行径的无声谴责,也可能……是真的出于同情。
看他这幅样子,泡在水里都止不住颤抖,我居然觉得心口一阵阵地抽紧,难受得厉害。
我尽量放轻手上的动作,指腹极其温柔地按摩着他的头皮,避开所有可能带来疼痛的地方。
“刚才一直说头疼,”我轻声问,语气是自己都陌生的缓和,“现在好点了吗?”
他埋在臂弯里的脑袋,极其缓慢地、幅度很小地摇了摇。
“……好疼,”他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感觉要晕过去了。”
我皱了皱眉。
他是不是在故意夸大?毕竟他平时就爱满嘴跑火车,没个正经。
但视线落在他身上——那不时无法控制地打一个冷颤的身体、那随着话音落下就紧紧合拢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微微上翻的眼珠……
不是装的。
“你备着药吧?止痛的,或者……别的?”
他依旧闭着眼,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冲洗干净他头发上的泡沫,我用大浴巾将他包裹住,费力地把他从浴缸里扶起来。
他浑身软得几乎没有骨头,全靠我支撑。浴袍的带子被我胡乱系上,勉强遮住身体。
我几乎是半抱半架着他,一步一挪地走出浴室,走向一楼的卧室。他的腿还是抖得厉害,牙齿偶尔会磕碰出声,右手始终没有离开太阳穴附近。
终于把他安置在卧室梳妆台前的椅子上,我找出吹风机,插上电源。
我站在周谨言身后,他则像一个电量耗尽的精致玩偶,安静地垂着头坐着,湿发贴在苍白的脖颈上。
镜子模糊地映出我们两人的身影——他脆弱不堪,而我,形容狼狈,眼神复杂。
我打开吹风机,调到最低的暖风档,嗡嗡的声音响起。我再次将手指探入他微湿的发间,小心地翻拨着,让暖风慢慢烘干发丝,同样继续避开他头上的伤处。
热风和轻柔的拨弄似乎带来了一点安抚的效果。很快,镜子里的周谨言,那双红肿的眼睛渐渐彻底合拢,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疲惫的阴影。他挺直的背脊也慢慢松懈下来,身体一点点向后,最终,整个人的重量都轻轻地、依赖地靠在了我的身上。
吹风机嗡嗡作响,卧室里只剩下这个单调的声音,和他逐渐变得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
终于让周谨言吃完药躺下。
他的药瓶上贴着白布,写着我看不懂的文字。
我回到客厅坐下。
是怎样呢?恋痛?
不,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呢。
是很严重的心理创伤?
为什么被打就会安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