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下的光芒】
那把才刚脱手的菜刀,即便刀锋早已沾满了血迹,上头明亮的刀面仍旧足以映S出所有逐渐惊讶的神情。对家豪而言,要躲过那把菜刀其实并不难,毕竟这把菜刀在从浑身酒臭味的老伯那脱手前,自己便意识到了老伯举起手臂,做出了准备投掷的动作。
如同身旁的同仁,面对持有伤人器械的嫌犯,大夥绷紧了神经呈现备战的姿势。家豪同样地压低身子好临机应变,只是,望着那反S在刀面上的光芒,家豪预备持枪的动作迟疑了。
刚脱手的刀面顺时针的转动着,刀面上头恰巧映S着地上那派出所同仁们的身影;其中一名同仁,浑身是血,手臂内侧正喷洒着令人窒息的鲜YAn瑰红;另一名同仁,即便浑身被溅个黏腻Sh透,仍尽可能地用皮带綑紧伤患手臂好减缓那失血的速度。随着刀锋逐渐旋转,再次出现在刀锋上的中年酒鬼,似乎仍然没Ga0清楚自己做了些什麽,而只是一脸迷茫样地准备破口大骂。
望着那张逐渐微张的嘴型,清晰的声响窜入了脑海里──
「不准,你这不孝子!说什麽我都不准你去当警察!」母亲的声音颤抖着,「张家豪,你是不是要活活地气Si我你才会甘心!」
「妈,这是我的愿望,也是我对爸的承诺,」跪在地上的家豪紧握着手中早已变形的入学通知单,「妈,我求求你,今天在爸面前,请你允许我入学。」
「陈家豪,你为什麽要这样折磨我?」母亲哽咽的声响回荡摆放神桌的客厅里,「我不会答应你的,你爸、你爸也不会答应的!」
母亲当时话并没说完,至今,家豪只记得刚上高中的妹妹站在了一旁。妹妹像断线的主机与画面,一动也不动地张大了双眼。
「不是的!那不是爸的错!妈!爸没有错!」家豪凝视神桌上的照片。
照片上头那张爽朗的笑颜,如今看来是多麽的讽刺。
「你爸当然没有错!我们也没有错!」母亲紧扣着x口咆啸,「我不准你去当警察,不可能!建国已经离开我了,我不能、不能再失去你或华祯任何一个人!」
「妈,爸为了国家,我想以爸为荣!我要证明,爸没有错!」
啪。响亮的巴掌声过後,妹妹稍早迟疑的泪水,也总算沾Sh了衣襟。
「证明?要什麽证明?人都不在了?要什麽证明?……我不要,我什麽都不要!建国已经不会回来了!就为了那几个贩毒早该下地狱的浑蛋!家豪,你不要再b我了!」母亲开始歇斯底里地紧抱着头默念,「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能再失去你们任何一个人了,不能、不能……」
「……妈!」这声妈,已经是当时家豪从声带所能挤出来的最後一丝颤抖。
家豪记得,母亲当时跪在了地上,抓着脸庞的指尖深深地陷入了颊r0U里。
「既然你总有一天一样会Si,那不如、那不如,」母亲的眼神飘移,随後视线落在了茶几上的木制砧板与未切完的高丽菜上,「反正你都不在乎了,那我还在乎什麽……」
──就是那个反光,那道映S日光灯管的反光。如同眼前映照在菜刀上的光芒,当时菜刀上头闪烁着母亲脸上明明不可能反S的泪光。
这把菜刀飞得异常的缓慢,缓慢到令家豪觉得可笑,缓慢到家豪有余力可以看一眼手头上的陈年旧伤。随着刀身缓缓的转动,上头映照的画面彷佛幻灯片般不停地在改变场景。这一次,上头的光芒反S着一旁闪烁的警示灯,警示灯下的车门有着一处金属摺痕。褶痕并不明显,除非仔细用r0U眼查看,否则根本不容易察觉。至今,家豪仍然不记得是什麽东西,在车门上撞出了那道金属摺痕,只知道,撞出那道摺痕的是自己值勤时身上的某个配备,以及一名站车门边愤怒的妇人──
「都是你!你们要怎麽赔我儿子!」舞动拳脚的妇人被其他的同仁架着身子拉远,「我儿子因为你,下半辈子就这样没了!」
直到口腔清晰的血腥味蔓延开来,家豪才意识到自己挨了下沉重的巴掌而碰上了身後的警车。原本Ga0不清楚状况的双眼,定睛後,映入眼帘的是地面上一支扭曲变形的小腿,以及一旁碎裂的机车车壳。
「我要Si了!我要Si了!」小腿的主人躺在地上哀号着,「我留了好多血!我不想Si!妈!救我!我不想Si!快救我!」
愤怒的妇人拉扯着同仁的身躯指责:「为什麽你要这样开车追他!你难道不知道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不知从何而来的镁光灯,你争我夺地互相卡位闪烁,就为了抢下一个最好的角度与镜头。一旁的同仁拉起了家豪的手,试图将家豪带离现场,只可惜不管同仁再怎麽突围,依然逃不过那一只只形影不离的麦克风。
「请问为什麽你要开车追逐那少年呢?那少年只是未戴安全帽啊!」
「可以说明一下你当时的心情吗?」
「方便说句话吗?请问当时真的应该如此紧迫盯人的飞车追逐吗?」拿着麦克风的明明是一道看似思路清晰的身影,「难道你不觉得这样执法过当了吗?」
家豪只记得当时自己傻了,但是并不是因为意外发生而傻住,而是因为记者源源不绝的问题而傻住。惊魂未定的双脚确实不曾细想过,少年的腿骨会因为自己的追逐而骨折;只是b起少年的状况,家豪更不敢置信自己会亲耳听见这样的发问。
家豪只记得自己当时怒瞪了一下那名nV记者,而那名nV记者看似抓到头条般地兴高采烈微笑。这一瞪,换来了两个礼拜的留职停薪;这一瞪,被摔在了办公桌上的报纸也无辜地遭受到了波及;这一瞪,原本待人和蔼的学长神情从此不再和谐。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只是个一线三的,到底为什麽要管这麽多?」拍桌的一线四臭着脸,「做事这麽冲动,飞车追逐?这下好了,出事了,怎样,爽了吧?」
「我没有错,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情。」家豪淡淡地回应着。
「是,你没有错,你是正义的一方,我们这些不够正义的都是浑蛋,」一线四的火气逐渐飙升,「我说你啊,你真的以为你是警察,你就是什麽正义使者吗?」
「酒驾逃逸、未成年无照驾驶,我不觉得我哪里有错。」拳头,紧握着。即便家豪明知自己又给别人添麻烦了。
「这个社会哪里没酒驾?哪里没有无照违规?你的家人朋友就不会犯法吗?」一线四的破口大骂,「妈的,出了事,其他单位的还要怪我这个学长没有教好。现在怎样,看不惯,想当老大了是不是?这麽行,当初就去报考警察特考啊!这麽行侠正义,来跟人家争什麽当小员警?」
「唉呦,你们两个够了,点到为止。大家都是同事,」中年的同仁在一旁舒缓情绪,「别为了这种事情伤了和气。」
家豪其实当时的情绪是上扬的,为了那一句这种事情,却也为了那句别伤了和气而住嘴。至始至终,家豪都知道学长生气的理由;也知道,学长真的生气的,其实一直都不是自己被冠上了没教好的罪名。
「你以为现在的社会还跟以前一样吗?」一线四的脱口而出,「刚出社会的菜鸟,也不秤秤自己的斤两。很Ai出风头是不是?」
「好了,阿德,你也少说两句。」中年的员警皱着眉头。
「喂!我在跟你说话!你要去哪里!你给我回来!」愤怒的身影即将跟着追上家豪,却被一旁的同仁拉住了身子。
──家豪只记得自己那时步出了配出所,任由後头的呼喊伤及无辜。就是那时,来到了停车场,家豪这才发现了那道凹痕。虽然不久之後,这道凹痕便因为车辆报修而抹去了踪影,但对家豪来说,那道别人眼中不起眼的摺痕,怎麽都刻划在了门上。
伴随着凹痕在菜刀上失去了踪影,取代刀身原本位置的是菜刀的握把。说真的,家豪不觉得这握把的形状有什麽特别,也没想过最後砸在自己身上的最终会是那亮丽的刀身、还是那老旧斑斑的刀柄。只是,看久了刀把上头那老旧的木制花纹,总是让人不免想起了萤幕上,政论节目背後那被放大的假法槌。
「这员警分明缺乏训练,没有考虑到事情的急迫X,」萤幕里,明明不是当事人的人,如今却在来宾面前阔论高谈着,「飞车追逐,难道该名员警就没有考虑到自己或逃缉方可能因此危害到其他民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吗?穷寇莫追,狗急跳墙,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何况对方还只是个尚未成年、不懂得判断而惊慌失措的孩子。」
「听你这麽一说好像也蛮有道理的吼,」一旁的主持人频频点头,「我看之前美国的影片啊,那警察什麽包围、先录影蒐证,或者设点拦截,其实这都有可能是更好的选项,对不对?」
「是了。秉持着b例原则的要求,又不是什麽通缉犯,该名员警真的有必要如此积极追逐吗?在没有适当的证据或理由,你员警就不该飞车追逐。不然撞烂路旁的车辆、更甚者伤及无辜,这样的追缉,我告诉你,就叫做:执,法,过,当。这员警,不过只是草菅人命,不把民众的人身安全当作一回事的无照流氓罢了。」
这声不把民众当一回事的无照流氓,活生生地连同木槌的sE彩,将家豪从记忆里拉回了刀柄上。这一刻,原本伴随本能而警戒的身子,刹那失去了躲开那把菜刀的理由;这一刻,僵直的四肢,让家豪就此错过了躲开那菜刀的时机。
周围的尖叫声与威吓声响起,但家豪并不知这些声音的源头来自於何处。而身旁的同仁彷佛慢速重播的影片,逐渐惊讶地转向逐渐後仰的自己。刹那间,家豪望见了同仁眼中闪烁的错愕。是了,毕竟大多数的人都以为自己可以闪过那把菜刀;这其实也不能怪他们,自己也没意料到自己会没躲开。或者,会不想躲开。
浓厚的耳鸣淹没了思绪,天旋地转之间,一张在旁观望的脸孔,烙印在了家豪一闪而过的视线上。那双眼神与同仁的眼sE有着相同的迟疑,但附带的意涵却有点不太一样。那双瞪大的双眼彷佛是在诉说着:一名受过专业训练的员警,怎麽会连菜刀都躲不过。……不对不对,那双迟疑的眼神,一定是在诉说着:这个员警是g什麽吃的,一定是平时泡茶聊天过太爽,否则怎麽会连飞过来的菜刀都躲不过。
眼前的视线,随着可笑的念头蒙上了一层暗红sE的Y霾。望着夜空里逐渐不是那麽刺眼的路灯,家豪第一次顾虑到了母亲与妹妹的心情。熟悉的味道再次充斥着鼻腔,只是这次味道不是来自口腔,而是额头。流经脸庞的温热不只来自源源不绝的鲜红YeT,更来自妹妹那时不及碰触的泪水。
「喂!家豪!撑着点!」一旁的同仁慌张地压住了家豪从额头冒出来的鲜血,「刚刚的救护车呢!」
家豪认出了这个声音,是当时在咆啸自己的一线四。望着同仁着急的身影,家豪苦笑着,苦笑着自己为何没有早点躲开那把菜刀。家豪有点忘了,忘了自己是怎麽与学长重修旧好的了。
眼神再次飘向了橙hsE的夜灯与同仁衣服上的标志。家豪记得,那个背着自己的高大身影,便是穿着那个标志的衣服,在这样的橙光下,你一句我一句地谈着彼此的梦想。家豪记得,当时沾满了血而垂钓在马路上的厚实双掌,也是被这个颜sE的路灯所映照着。
「爸爸!我以後也要跟你一样!当个人人尊敬的警察!」小小的身影在父亲肩上,大手拉着小手着。
「当警察不轻松喔,而且随时可能会Si掉,」跨下的短发痴痴地傻笑着,「你不怕吗?」
「蛤?真的吗?」小脑袋瓜儿在灯光下迟疑着,「那我不要当警察了。爸爸也不要当警察了。」
「为什麽?」
「我不希望爸爸Si掉,我也不想Si掉,」小瓜呆细数着相牵的指头说着,「爸爸难道不怕吗?」
那个挺着身子的身影并没有马上回话,而只是一步又一步地踩踏在橘hsE的柏油路上。
「怕啊,爸爸当然也怕。但是爸爸必须勇敢。」
「为什麽?为什麽爸爸要b其他人勇敢?」
「因为爸爸是人名的保母啊!爸爸要保护你跟妈妈,保护住隔壁的张阿姨,保护所有守法的人,抵抗那些欺负别人、扰乱社会的坏蛋。」
「爸爸好厉害!感觉爸爸好厉害!」小矮个在父亲的肩上雀跃地欢呼,「那我以後也要当警察!我不怕危险!然後,我要跟爸爸一起打击坏人!」
「一起打击罪犯啊,」父亲的脸上流露了迟疑,但这份迟疑紧接着就被开朗的笑声所取代,「当警察不只要打击犯罪喔!当警察不只麻烦,可是还很辛苦的喔。」
「我不怕辛苦,」低头的矮小鬼有些犹豫,「但是麻烦……不然,当警察还要做些什麽?」
「这个吗,」父亲又苦笑了,「等你以後用功读书,考上警察爸爸再跟你说。」
「蛤?还要考试才可以当警察喔?」小脑袋瓜露出了失望的神情,「我最讨厌考试了。」
望着失望的神情,小个子跨下的脸孔在橙光下闪过了一丝耀眼的光芒。那一刻,小个子以为那耀眼的光芒,来自於警察这个尊贵的身分。这麽多年了,如今再次望着映S在自己身上的相同光芒,家豪这才明白;明白记忆里,那道滞空的光芒,原来不是因为当警察而耀眼。
望了望一旁被同仁制伏在地上的酒鬼,这麽多年了,同样的柏油路,同样的路灯光芒,家豪的脑海第一次闪过了父亲当时脸上一闪而过的迟疑笑容。父亲脸上那道耀眼的光芒,就这样滞留在了夜空中。
「撑着点啊!你不会有事的!撑住啊!」一旁的同仁呼喊着。
微笑间,家豪知道自己不会Si。只是,今晚过後,家豪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去面对那滞留在路灯下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