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乍响的钟鸣声,惊起了一片藏经阁旁竹林里的鸟儿,啼声尖锐地划破了灰暗的穹苍。紧连而来的扣鼓声连绵,其势更是恢宏,隐隐回荡於层峦环拥的古刹间,许久不散。
此刻犹是天黑未晓、万籁阒寂之时。
少林寺的天王殿前,却已站满衣装齐整的弟子,一手执杖、一手捻珠,肃穆而立。
领於众弟子前方的老者,正是如今的少林住持玄钟。他捋着白须,眯眼慈蔼地望着阶前突兀端跪的一抹身影,道:「既然你心意已决,为师便不再拦你──唯有一事,尚需谨记: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人与人之间,若能够一朝缘生,便能一夕缘灭……诸般起落,不曾由人,都是定数罢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弟子慧影谨记方丈教诲。」那人说毕,俯身又用力地朝玄钟磕了三下头,也不顾额前早已血流如柱,自鼻梁一淌而下,他只是一把抓起搁置在旁的斗笠与行囊。
起身时,那人压低帽沿间,已掩住了颜容。待他步下山门那十七级石阶,并消失在人们视线之中,都不曾有半分犹豫与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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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禄山率二十万狼牙军大举挥师南侵的那天,彷佛还只是昨日。
洛yAn失守、潼关遭破,战火不曾歇止,狼牙军直驱长安,所及之处百姓涂炭、萧条凄惨。江湖各派秉持侠义之心揭竿群起,除却五毒、唐门、万花等不愿涉入其中,余者皆共赴北方,襄助黎民,誓Si血战。
少林与纯yAn皆乃清修之所,本不应cHa手,但私下也都派出各自门下弟子赴往相帮。
少林寺方丈玄正,不只令护寺武僧保护山下村民,并密令武僧赴往洛yAn,将城中的部分百姓和皇家宗室接到後山所安置。
那时慧影已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天资不凡,武学上大有所成,在同侪间出类拔萃,很得师父喜Ai。因而在此家国倾危之际,他自是获得师父钦点,跟从出行这趟秘密任务。
在前往洛yAn路上,师徒一行人经过一个小村。村子的规模极小,又因地处险峻荒僻,得以侥幸躲过了烽烟横肆的战火,但素日赖以维生的田埂却没有免除被狼牙军践踏的恶运。
若不是听到山谷之中隐隐约约有个孩子的哭声,他们大概也不会发现那村子的所在──
当他救起那娃儿时,娇小的男孩已是全身发着高热、只余一口气息地躺在那里了。但就像是不甘心就这样去了似的,cH0UcH0U噎噎地,流着泪儿断断续续地SHeNY1N:
「爹、娘……为……什麽……要把小悦一个人丢下……」
他好容易才拼凑出那话里的意思,在徵得师父的同意下,并决意帮忙寻这孩子的父母。
过程并不困难,甚至可以说是出乎意料的一下子就给他们找着了──只因那孩子的父母,被那些村民煮食来吃了。以至於山谷上的整座林子里,都飘扬着一GU根本无法忽视的奇异r0U香。
「……阿弥陀佛,你们可知,杀生是罪,Si後会堕於地狱、畜生、饿鬼!」师父一怒之下,差点就要对那些居民动手惩戒,旁的弟子辈见状无不惊慌劝阻,但也有脾X更烈的其他师叔伯,早已忍不下这口恶气,一掌就将其始作俑者打趴下。
被打的那人竟是又哭又笑:「哈哈哈看!和尚打人啦──!」
有人尖声附和:「没东西吃不就只能吃人麽!下地狱?下地狱又如何啊,那也得等我填饱肚子以後的事──我一家七口都得先要饿Si啦还怕下地狱?笑话!」
更有人颠倒是非黑白:「还不是他们出尔反尔把这孩子给藏起来?活该受罪!是他们自己的错!」
甚至还有人将矛头指向了那娃儿:「Si小鬼──你行呐!害了你爹娘还不够,现在来害我们是吗──」
心X一贯淡无波澜的慧影,听了这些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同时却觉手里一晃,才发现自己搀扶着的孩子早已白了一张脸,虽是懵懵懂懂听不分明的模样,竟却也像是相信了一般喃喃低语道:「是……是……我……害的……」
他顿时一GU怒意油然而生,冷声驳斥:「你胡说什麽──想Si麽?」听着那人继续出口恶言,竟也差点忍不住就挥杖打烂那一张面目可憎的嘴脸。
师父没曾见过他动怒,像是被他一惊,这一惊显然也给惊回了理智,忙喝道:「慧影!」
「──是,师父!」
「你方才说了什麽!为师是如何教得你?!」
他亦不知自己是中了什麽魔障,竟会此般莽行莽撞,连忙恭恭敬敬地合掌拜了一拜,凛然而言:「我佛慈悲,众生平等,不可杀生,杀生者,会堕地狱、畜生、饿鬼三道……我等执杖所为,乃是卫护山河,守持家国社稷……万不能因己之私,掠夺任何生灵之X命。」
师父听罢,方才满意地点了一点头。
纵是再怎麽不谅解那些村民所为,师父终究留下了一拨弟子安置他们。而那孩子,连日滴水未进又受了风寒,在知道自己爹娘下落以後便昏厥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包括村子里的老郎中,略通医理的师叔伯也都说,这孩子凶多吉少。恐怕只有离经易道功法上乘的万花谷弟子才有办法施救。
但此地乃荒山野岭,万花谷远在长安以南,更有听闻战乱爆发以後,万花谷谷主东方宇轩便已下令封谷以表中立,他们又如何能保证得幸会在路上遇得一个万花弟子?
洛yAn虽已不远,但途中凶险难料。师父他们思量再三,并无他策,只得带这孩子回少林医治,又他们尚有要务在身,此事自是落在弟子辈们的头上──众弟子多是义勇热血之士,要不也不会深得师辈们信赖并受命随侍於身侧。然此刻却得因一个快Si的小娃儿绊住,哪里会肯。
而他却是想也不想,自承此事道:「弟子愿意带这孩子回少林休养。」
同个字辈的师兄弟们听了,无不以为他是怕了狼牙军,藉口要逃;即便不是,那些素来不满他将他们b下去的弟子们也能够轻易找足一百个贬低他的说法取笑他。
慧影自幼便心思灵敏、澄明剔透,虽是寡言X淡了一些,从来行事都是一板一眼、果决无畏。作为其师的玄钟,自是b谁都不会去怀疑他,虽觉此行不能再带上他,着实可惜;但又想人命关天,今若是交付旁人,他也未必能够放心。因此便准了。
慧影一得师命,便背着那孩子火速赶回少林。三天三夜都未曾阖眼。
幸运的是,在回山的路上,还真让他遇上了个途经少室山下的万花弟子──万花谷画圣林白轩,正巧偕Ai妻琴圣苏雨鸾yu往扬州助坊主叶芷青镇守扬州城。
见少年手里的孩子需要帮助,林苏二人也无一点犹疑,只商酌了片刻,便决定由林白轩留在少林,全力挽救那一条垂危的小生命。而苏雨鸾则先独自前往扬州赴会。
万花谷画圣妙手施针,端的正是上乘的离经易道。林白轩医术卓绝,果真救回了男孩,却在留下几副药方与修养之法後,便也匆忙离去,显是心系妻子安危。
慧影也不知什麽缘故,大抵是因着从自己手里捡回来的一条X命,令他总是忍不住在做完修炼的功课後便来探望他。
相b那时满是土渍W痕,男孩洗净後的一张小脸很是秀美好看。尽管刚从鬼门关走一遭回来,面颊微陷、肤sE青白……这等病恹恹的模样也都难以抹灭那与生俱来的JiNg巧细致。
慧影从小在少林长大,自是没见过nV娃娃。但想便是nV娃娃也不可能有这孩子要好看罢。
男孩一直在沈睡之中,未曾醒来。
他看着他,偶尔眉宇间拧得扭曲,汗水涔涔,更甚浑身发冷又发热,似遭梦魇缠身。他骇得连忙奔赴药王院,请求尚留守於寺内的师叔伯帮忙。
但药王院的师傅都只是摇摇头,拜了一拜,「阿弥陀佛。再这样下去,这孩子怕是难了。」
「可是那日画圣前辈不是已经──」闻言他不由大惊,顿失平日里的从容。
「此番大病伤及内里,X命是捡回来了……心病却最是难治。小小年纪心智不坚、忧思郁结,纵有再好的药石也是枉然。」师傅喟然叹息,忆及当日林走前所言,「画圣林先生亦略晓周易之术,为这孩子卜过一卦,此乃他命中大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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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说,苍生难渡。
慧影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本是难以明白这话的道理。但他在外历练时也看过了许多事,其中每一件都脱不了七苦。
「弟子慧影诚心祈求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大慈大悲,永使灭除诸罪业。」
生Si有命,一切都是定数。他能做的,也不过唯有为那孩子诵经祈福而已。
「……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他总在房里拈三支檀香。於满室氤氲中,虔敬默念,肃若礼佛。
「……乃至无老Si,亦无老Si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当再见那孩子又开始作恶梦的时候,他更会试图伸出手,抚平他小小眉宇间的摺痕。
或许是佛祖听到了他的诚心,男孩不久後醒了过来。
男孩後来去了七秀坊。
他答应他,他必会去接他。
男孩名叫殷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