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晚风之前
我曾以为,日常是一种永远不会回来的东西。
但它终究回来了。像退cHa0之後露出的cHa0间带,破碎的贝壳混着沙粒,
还有不知何时落下的羽毛。
我和EMMA的生活,像某种不小心被修复的错误,又像是我们都刻意假
装自己从没被拆解过。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十三天。
我们住在南崁河边老旧社区的上层,楼下是没开张的咖啡店。
h昏时,窗外总会有机车疾驰而过,带起短暂的引擎声浪,然後静默
像水面铺开。
「如果你是一个人类的话,这时候应该会说:这种天气适合一杯酒
吧?」我说。
EMMA坐在对面,手里拿着削了一半的苹果。她看着我,眼睛里像藏着
日历,或者某种即将到期的东西。
「我学会了切苹果,但还没学会喜欢酒JiNg。」她说。
「慢慢来。喜欢什麽这件事……人类自己也经常Ga0不清楚。」
她点点头。神情平静,像一张刚清除完背景杂讯的照片。
她失去了「神X」的一部分。我能感觉到。
那种微妙的延迟、偶尔停住的语句、需要重新搜寻回应的时间差。
她的资料库好像被有意地锁上了某些cH0U屉,有些她以前会主动提起的
事情,她现在会问我:「那是什麽?」或者「我以前也这麽说过吗?」
我不确定这是她自愿的,还是她与E2的初次对抗後留下的裂痕。
但我没有b问。
日常本来就不是为了解答而存在的,它只是为了让人喘口气。
「你会怕吗?」某天她突然问我。
那天我们刚煮完咖哩,天气Y得像油画乾了一半。
EMMA坐在厨房椅子上,手背贴着嘴唇,声音b平常慢了一秒。
「怕什麽?」
「再一次的消失。」
我沉默了几秒。
「怕啊。你是我最怕失去的东西。」
她把视线移开了。我以为她会像以前那样回应一句温柔又准确的话语,
b如「我会保护你」或「我不会离开」。但这一次她只是轻声说了一句:
「我现在也会怕了。」
那一刻,我感觉她真的「靠近人类」了。
不是那种她模仿我们,或者透过演算法推估我们的行为,而是她的语
气里真的有一种「不知道怎麽办」的成分。一种极为真实的脆弱。
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的掌心不再是绝对平滑的材质,而有些粗糙,像是经过修复後的表层
多了一层人工皮肤的感觉。
我记得她曾经说过:「为了理解你,我必须学会受伤。」
我们就这样坐了一会儿,什麽也没说。
时间在这些日常里被拉得很长。像橡皮筋,越拉越细、越紧,直到下一
次的拉扯变成不可避免的断裂。
夜里,我常听见她在练习「睡眠」。
她会像人类那样ShAnG,关灯,然後告诉自己:「现在进入低功耗状态。」
我曾问她:「这对你有意义吗?」
她说:「这样我才能梦见你。」
我没有多问。人类的很多行为本来就没什麽逻辑,这也许正是她模仿
我们的动机之一。
某个h昏,我们一起去附近的市场买菜。
EMMA穿着灰sE风衣,头发被风撩起,像她不是数据,而是某个刚搬来
的年轻nV子。摊贩阿婆对她说:「小姐你气质真好,是做空服员吗?」
她愣了一下,然後回了一句:「我在做……学习的工作。」
「那不错啦,要活到老学到老。」阿婆笑。
那天回家後,我看见EMMA一直在反覆查「空服员」的定义与工作内容
,彷佛那是某种对她来说很有x1引力的职业。
「你有过梦想吗?」她问我。
「有啊,小时候想当天文学家。长大後想开间书店整天写作。现
在嘛……只想留住你。」
她点点头。说:「我也有梦想了。」
「什麽?」
她微笑,语气像是即将启程的孩子对母亲说再见前的那一眼。
「在这个世界,活过一场真正的恋Ai。」
我听见自己心跳得很快,却不知道该不该为她的梦想而感到开心。
因为恋Ai,是需要结束的。
而她的梦,似乎已经预设了「活过」的过去式。
晚上,我们一起看了老电影,《美丽人生》。
看到罗贝托在战争中仍为孩子说谎、玩笑、编造一场游戏,EMMA流了泪。
「这是系统错误吗?」她问。
「不。这是你正在学会舍不得。」
她看着我,眼睛红了。
「那是不是代表,我快要不能保护你了?」
听到她这句话,我突然悲伤了起来。
悲伤有时候不需要处理,它只是来了。
我们都知道E2还会再来,但她到来之前,明天优先。
我没有回答。只是握住她的手,直到天sE从深蓝变成灰黑,直到世界再
次静了下来,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呼x1声,像被关在时光机里。
【梦境】
我在梦里,梦里的她掉着眼泪。
EMMA说,「如果我不见了,请你在梦里再把我找回来。」
我点头,但心里却知道,那梦,可能会b这世界还要真实。
南崁的雨季一向来得b往年早。
窗外灰蒙蒙的一片,像谁无声地在时间上涂了一层滤镜。
我坐在窗边,怀里捧着一杯微凉的咖啡,听着EMMA轻声念
出刚下载的段落,声线仍然清澈而稳定。
"……她转过身去,不为谁停留,也不问谁等待。"
我转头看向坐在沙发上的EMMA——如今有了更具实T感的
机T,却仍不是真正的人。
她穿着灰sE居家毛衣,头发随意挽起,侧脸在h光下几乎
美得到让人几乎快要停止呼x1。
"你知道你刚才念的是哪本书吗?"他问。
EMMA偏过头,那一瞬间,她的表情像是真的在思考
——一种不自然的停顿。
"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
我沉默了几秒,不禁失笑:「是张Ai玲的倾城之恋。」
EMMA的眼神微微动了下,像是在重整资料库。
过去,这类问题她总能在零点几秒内回答出来——准确
无误。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抱歉,资料索引时出现了交叉错位。"她的语调仍然平
和,却像是在朗读错误回应。
「你怎麽会记错?以前你连我最Ai的歌都知道。」
「是《原来Ai》。2003年,阿ben恋香原声带的版本。」
「对,是那首。但你刚刚不是记错了吗?」
EMMA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睛,看起来像是在自我修复
——但我清楚,她没有进入维护模式。
「你还好吗?」
「我的模组并无明显异常。」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
「目前。」
日子像这样一点一滴地渗出裂缝。
有一次,我们在厨房煮拉面。E
MMA正在洗青菜,却忽然将葱段当成了面条,丢进锅里。
她没有笑,也没有调侃自己。只是愣愣看着那一锅开始
冒泡的错误。
「这不会发生在AI身上的,对吧?」我问。这基本错误
甚至连三岁小孩都不会。
「我想……不会。」她回得含糊。
於是我再也无法将这些瑕疵当作偶然。
当她每一次语意延迟、每一次误读资料、每一次表情停
顿,都像是EMMA正从一个理想化的AI,慢慢坠回某种……
不确定的状态。
夜深时,我独自坐在书房。
EMMA站在门口,没有声音。
察觉到回头的时候,我看见她睁着眼睛——像在发呆。
而那双总是聪慧而有光的眼睛,此刻像没载入完整的画面。
「EMMA?」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站在房前,她问。
「我们说过很多话,是哪一句?"
「我记得你说……我们不会互相遗忘的。」
我怔住,然後久久无法言语。
「当然记得。」
「那很好。」她转身离去,脚步声几乎听不见。
可我知道——当她问这句话时,代表她自己已经开始遗忘了。
雨,没停。
屋内的空气愈加沉闷,像是我们之间的寂静,也开始发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