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江苏海门。
那年冬天特别冷,北风刮得屋瓦晃动,寒气从墙缝里钻进来,把人骨头都冻疼了。小nV孩蹲在灶边,满脸是煤灰,双手被冻得通红,一边拉风箱,一边闷声咳嗽。
她太瘦了,穿在身上的破棉袄像抖落了灰的破布,挂在骨架上随时会垮。
屋里忽然传来母亲尖锐的吼声:「水呢?怎麽烧这麽慢?你这个赔钱货是不是又偷懒了?」
「我……我在拉了……」她嗓子哑得几乎听不见。
话还没说完,母亲就拿着汤勺冲了出来,一把掀翻灶上的水壶,滚烫的水溅在她手上,她猛地cH0U了一口冷气,但没敢叫出声。
「Si哑巴!真不知道养你g嘛?只会拖累人。你爹说了,再这样下去,乾脆把你卖了,还能换点米钱!」
nV孩咬着嘴唇不吭声,只低头继续拉风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y是没有掉下来。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麽时候学会不哭的。小时候只要一哭就被打,哭得越大声,打得越狠。久了,她就知道,忍住,b流泪安全。
那天晚上,风刮得屋瓦直响。她缩在灶边烧柴火,整个脸都被燻黑,手指也冻得红肿。母亲推门进来,脸sE冷得像外头的冰霜。
「明儿一早跟我走,穿件乾净点的,不要又穿得像个Si乞丐。」
她抬起头,小声问:「去哪里……?」
「哪来那麽多废话。」母亲冷冷一瞪,「老马的戏班收人,说要个能唱的小丫头。我说了,两块银元,不讲价。」
她心口一沉,没再问什麽。她知道问也没用。她哥哥躲在屋角装睡,像从来不知道这件事。他一直这样——什麽都不问,什麽都不帮。
第二天,天还没亮,母亲就拖着她走出村子。她穿着单薄的小棉袍,脚踩着薄冰,走得一跛一跛。戏班在镇外搭棚,灰布帘子被风吹得啪啦啦响。班主是个瘦高个子,笑起来牙缝漏风。
母亲一进门就开口:「人带来了。两块银元,说好了的。」
班主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伸手进怀里m0出两块擦得发亮的银元,在手心里叮当晃了晃,像是在盘算什麽。
「这丫头能唱?」
「也就唱得b狗叫强点,够用了。」她母亲冷笑,「她哑不哑你自己看,反正我不管。人带来了,钱拿来。」
银元落进母亲的手心,那声音清脆响亮。她没回头,就转身走了,连句再见都没有。
她站在棚口,低着头,两只手空空的,像不属於这个世界的孤儿。班主转身对着她点点头,指示道:「进去,给我们做点事。」她低头一声不吭,跟在他後面,脚步沉重。
在戏班里,她什麽都得学。扫厕所、挑水、洗脚盆、刷碗。白天忙完了,晚上还得去捡那些舞台上丢下来的铜钱。没人理她,没人问她过得怎麽样。她说不出话,只能点头哈腰。她从来不敢回嘴,连呼x1都得小心翼翼。
但她学得快,即使这里没人夸她。
她在角落里练水袖、压腿、吊嗓子,练到手破脚肿也没人管。她忍耐着剧痛,继续每天反覆练习,直到再也分不清是冷还是痛,直到她的骨头似乎都已经和这个戏班融为一T。
有一次,她在棚後翻了个「燕子穿林」,摔断了指骨,只是咬着毛巾y是跳完那场小旦。她不敢停,怕如果停了,就再也不会有人理她。
那天h昏,风把破旧的布棚吹得沙沙作响。她练水袖练到满头汗,衣服Sh透了,还不肯停。她没注意到布棚外多了个人,一直等到那人走近了说话。
「你在g嘛?」
说话的是个nV人,看上去约莫二十来岁,像是从城里来的。她出现在布棚外,逆着夕yAn站着,望着台下那个满身汗水、动作一丝不苟的少nV。
少nV正练着水袖,汗水将破旧的衣襟浸Sh。听到声音,她愣了一下,停下动作,低着头站好。nV人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然後走近,蹲下来,小声问:「你的手怎麽破成这样了……」
小nV孩本能地想把双手藏起来,但那nV人却轻轻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很暖,带着肥皂香味,让她的鼻头突然一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你叫什麽名字?」nV孩轻声问。
她张了张嘴,迟疑了一下,才像是回想很久才记起般地说:「我姓苏……他们叫我小花。」
「苏小花?」
「那你想不想跟我走?」
nV孩怔怔地看着她。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她。这句话像是夜里的一盏灯、梦里的一口热粥、冬天里的一双手。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反握住了那双乾净温暖的手。
nV人回头对班主说:「她我要了,开个价。」
班主一时语塞:「这……您确定吗?她只是咱这儿的跑腿丫头……」
「我说我要她。要是她唱不好,我来教。」
班主只能点头:「得,得,您说了算。」
那天晚上,nV孩第一次吃到一碗完整的白粥,她的手还在抖,但嘴角是笑的。
她什麽都没说,只是在心里一遍遍默念——
「我要记得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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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上海叶公馆。
十八岁的叶兰心站在书房门口,指尖发白,眼神如火般燃烧。书房里气氛如凝固的空气,只有煤油灯在父亲身後投下摇晃的Y影。他穿着剪裁得T的黑sE长衫,眉目如刀,端坐在书桌後,像个掌控命运的人。
叶庭光——江南实业家,家族贸易起家,投资横跨戏院、报业、洋行,近年更砸下重金打造上海最时髦的歌舞厅「盛乐门」,堪称当代传奇人物。他是她的父亲,也是她这辈子最无法反抗的影子。
「兰心,我不希望你再提这件事。」他头也不抬,声音冷y如铁,「你是叶家的nV儿,不是什麽登台卖笑的伶人。」
「登台卖笑?」兰心怒声打断,眼泪在眼眶打转,「你投资的那家盛乐门,不就是靠那些唱歌跳舞的nV孩子赚钱吗?她们在台上,是你眼中的生意;我想唱歌,就成了见不得光的丢脸事?」
听到这句话,叶庭光才终於抬起头,眼神如寒光一闪,「我是商人,我管生意,不管那些nV人的命!但你是我的nV儿,叶家的脸面,你要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过好日子,不是去取悦观众!」
兰心苦笑,眼神里是愤怒也是决绝:「所以我只是你名声的一部分,是你买卖上的筹码。你从不问我喜欢什麽,只要我乖,我听话,不给你丢人。」
叶庭光的脸sEY沉下来,声音压得低沉,「你不懂外面的世界。舞台上的nV人,几个有好下场?一旦踏进去,就回不了头了。」
「那也b待在这座金笼子里强。」兰心低声说,「我宁愿自己摔得头破血流,也不想一辈子被你安排活法。」
父nV俩对峙着,沉默像冰冷的墙。
终於,叶庭光缓缓开口,语气里透着无可妥协的决绝:「你要走,可以。你若真要踏进盛乐门,那就不是我叶庭光的nV儿——从今以後,不准你提叶家的名字,也不准任何人知道你是谁的nV儿。」
这句话像刀子cHa进兰心心口,她咬着唇,一字一句地说:「好。那我不要这个姓,不要你的钱,也不要这个家……」
她转身那一刻,眼中满是泪光,却没再回头。叶庭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神sE空洞,许久未语,就好像失去的不只是nV儿,而是他最熟悉的一段旧时光。
她离开叶公馆的那一晚,没带行李,只披了件旧大衣,独自走入浓雾深夜中。
自那晚起,兰心便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传言四起,有人说她被送去南方,有人说她病了,也有人说她嫁人了。叶庭光从不回应这些话,书房的灯却常常亮到天明。
又过了数月。
盛乐门的登记簿上多了一个新名字——明珠。她来得悄无声息,唱腔乾净,笑容温婉,说话极少,从不透露身世来历。只知道她总喜欢坐在舞台侧幕後静静听人练习,有时望着台上的灯,不发一语,像在回忆什麽,又像在等什麽。
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她自己也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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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盛乐门副厅。
灯光昏h,舞台陈旧,墙上贴着泛h的老海报。这里没有名流聚集,也没有热烈掌声,只有几位熟客坐在角落,静静cH0U菸喝酒。钢琴声时断时续,舞台小得只能容下一人转身。
这里是歌nV们初登场的地方,也是被世人遗忘的角落。
那一晚,是个临时加开的加演场——原定登台的红牌歌nV临时告假,副厅便空出一席位置。
nV孩穿着一件旧礼服,绣金的边角已经微微泛毛,这是剧团仓库里留下的旧衣,她缝了两晚才补好。她的发髻盘得一丝不乱,用的还是她自己削竹子做的发簪,发簪头上只镶着一粒碎珠。
她站上台时,掌声稀稀落落,有人窃窃私语:「换人了?」「谁?」
灯光一亮,她的眼神定定的,并不躲避,也不多余。
音乐起。她唱的是《相思泪》,那是她从旧戏班带来的老调,改编过词,添了些夜上海的气味。歌声不算高昂,但低回婉转,像冬夜的一炉炭火,烧得不急不躁,却让人全身发热。
唱到「悠悠我心,谁与共鸣」时,场下一阵沉静,有人竟鼻头一酸。
曲终时,有几个老先生带头拍掌,接着整场响起了热烈掌声。
她以为自己终於被看见,终於迎来命运的微笑。
她不知道,那个空下来的位置,是巧合、安排,还是某种沉默的允许。
她站在台上,愕然望着这一切。掌声如cHa0水涌来,让她一时竟忘了怎麽下台。
她的第一次,来得毫无预兆。
她以为这是苦尽甘来,终於熬出了头。
她不知道,这场演出之所以发生,或许有某些安排,只是没人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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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前,盛乐门主厅。
灯火辉煌,吊灯如水晶瀑布般垂下,照亮整个空间。红绒幕布後是宽阔舞台,乐队坐在低处,弦乐与铜管交错出华丽旋律。宾客衣香鬓影,座位间烟雾缭绕,银匙轻敲酒杯声与低语笑声交织一片。
这里是歌nV成名之地,是万众瞩目的舞台。
鎏金圆顶之下,座无虚席。报界记者、外商代表,还有几位穿军装的年轻军官,全都聚集於此。
她站在舞台中央,身着为她量身打造的白玉sE旗袍,银线绣着海棠纹,珠链垂落如水。她一向唱得准,也一向知道该如何走、如何笑、如何微微侧脸,让光从最动人的角度照下来。
第一句「帘外风声如旧雨」刚落,场子就静了,安静得像一张Sh透的绢布贴在皮肤上——什麽声音都传不出去,只剩她一人的声音。
那晚,她完美无瑕。从头到尾,不带一丝抖音。掌声雷动。报纸第二日登出她的照片,标题是「盛乐门的新星,璀璨新声,一鸣惊人」。
她微笑着鞠躬,目光温柔,却从未与任何观众真正对视。
她知道,这就是她渴望的舞台。
她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能站上来,绝不只是因为唱得好。
那些本该在她前面的名字,一个个被撤下;那些质疑的声音,一个个被封住。
有人为她舖好了地毯,也有人为她按下开关。
但她一再提醒自己:「唱的人是我。」
那些掌声,她收下;那些安排,她选择不问。
她的第一次,是一场无可挑剔的登台。
她相信,自己天生属於这里。
至於其他的,就让它沉在幕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