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乐门主厅的红帘刚落,掌声如cHa0水退去,舞台灯渐暗,只剩後台走廊还亮着柔h的壁灯。曼丽卸下头冠,发丝松散地垂落肩头,一身戏服未换,耳垂上还挂着一只未解的红宝石耳坠。
「刚刚的〈浮生梦〉,你唱得b上次还要透。」熟悉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低而稳,像是习惯压着情绪说话的人。
她抬头一看,果然是他——陈志远。
他靠在墙边,西装仍是笔挺的灰黑sE,领结松开,怀中抱着一束新鲜的香水百合,另一手夹着一支还未点燃的雪茄。
「陈先生。」她朝他轻轻一笑,眼角还沾着一点粉。
「曼丽。」他走上前,把花递给她,「你今天在台上的神情特别不同,是因为这首歌吗?」
「也许吧,今天心里有点事。」她低头嗅了一下香水百合的味道,轻声说:「你怎麽知道我喜欢这种花?」
「三年前你第一次上副厅台,那天观众不多,我坐得近,听见你跟化妆师说你最喜欢这种沁人心脾的香味。第二天我就送过一次,你还记得吗?」
曼丽怔了一下,然後轻笑:「你送的那一束,我放在梳妆台前好几天不肯丢。只是你那时没说名字,我还以为是哪个热情观众。」
「我只是不想打扰你。」志远笑了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人真心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
曼丽将花小心抱在怀里,神情有点复杂:「你那时……是第一次看我演出吗?」
「不算。」志远顿了顿,语气像是翻开旧报纸般平静:「第一次是更早,那时你还是串场的小角儿,唱〈菩萨蛮〉,你那时坐在舞台边,手还会颤,但你的声音很乾净,我一听就记住了。」
「你记得真清楚。」
「记者嘛,职业病。」他笑着解释,眼里却有藏不住的光。
「我写过数百篇艺人专访,却没写过你,因为我怕你被捧红得太快,会被搅进那些虚假的故事里。」
曼丽听了,微微怔住,像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种话。
「这几年你几乎每一场都来看?」她忍不住问。
「没有几乎,是每一场。」志远语气平静,但句句实在,「有时台下,有时包厢。我也会带着年轻记者来,说这叫学习眼力,其实只是想让他们看看,什麽叫真正的舞台。」
「你总是对我这麽好。」曼丽垂下眼眸,小声说。
「我对你,不止是好。」他语气低下来,慢慢走近,「记得吗?我第一次和你讲话,是你彩排〈花样年华〉的时候,那时我在侧幕看你唱,你真的唱得很好。」
「记得啊,那时你拿了一瓶水给我,问我嗓子乾不乾,你告诉我你和你朋友是做报纸的,来听我唱歌是为了新题材找灵感。」曼丽回忆着。
「我那时甚至还傻傻问你会不会在报纸上登我名字……结果我後来听人说才知道,原来我面对的居然是《上海文艺报》的陈大主编。」她笑了起来,像是回到那个刚出道的小nV孩。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初生之犊不畏虎吗?」他忍不住打趣曼丽,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如果你现在还愿意,我可以为你登整版。」志远轻声道,语气带着一点温柔的坚定。
她没有接话,只是看着他许久,然後说:「但我现在还不想登得太大。」
「怎麽说?」
「我怕有一天我唱不好了,你会後悔写过我的名字。」
「曼丽,我不是想写你的故事——我是想陪你一起写。」他低声说。
这句话落下後,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门外传来工作人员的声音:「曼丽姐,晚场准备了,要换装罗!」
她应了一声,然後对志远说:「你要留下来看吗?」
「你知道我不会走的。」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藏着万千情绪,最终只化为一句低低的笑声。
「那我唱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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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丽换了一身银白长旗袍,肩头缀满细细珠串,随着步伐微晃。晚场的灯光b午场更加华丽,观众席早已坐满,她踏进舞台中央,灯光像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洒下,将她包裹在一层柔亮的光晕中。
她举起麦克风,微笑着开口:「今晚的这首歌,送给一位……老朋友。」
志远坐在右侧二楼包厢,低头轻笑了一声,左手指节轻敲扶手。他身旁没人,烟也未点,只静静望着台上那道纤细的身影。他看过这舞台千百次,却觉得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
曼丽唱的是〈花知晓〉,旋律缓缓淌出,她的声音一如以往,柔软、乾净,不似明珠的嗓音那样有攻势,却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真诚。
「你不语,我不问,情字深藏未了……」
观众席安静极了,彷佛连呼x1声都收敛了。
志远的视线没有移开,眼中闪过一丝遥远的情绪。他记得初次听她唱歌时,她的声音怯生生的,如今却如陈年老酒,柔中藏韧,甜後带苦。
这首歌的最後一段,她收得极轻,几近呢喃。
「春风过,谁人轻叹香飘摇……」
她唱完,缓缓垂下眼,鞠了一躬。
满堂掌声响起。
志远没有鼓掌,只将双手交叠在膝上。他不想打破这一刻的沉静。
他想起刚才在後台,她说:「那我唱给你听。」
她真的唱给他听了。
几分钟後,灯光渐暗,幕布徐徐落下。
志远起身离席,没去後台,也没留下字条或花。他知道她会明白——只要她在台上,他就会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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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台的灯还亮着,化妆间挤满了卸妆的演员、道具师和递水的助理,热闹中带着一丝惯常的倦意。曼丽推门进来,额角还有些微汗,刚解开旗袍的扣子,就听见有人敲了敲门。
「苏小姐,陈老板在走廊那边等您。」是一位场务递话。
曼丽点点头,披了件披风就走了出去。
走廊的灯光昏h,墙上贴着明珠的过往海报,一旁是她近期登台的宣传单。志远站在靠近楼梯的转角,双手cHa在风衣口袋里,看见她时,微微一笑。
「唱得很好。」他语气很轻,像只是说一句天气不错。
曼丽靠墙站定,微抬下巴:「你坐在右边包厢?」
他点头,「一贯的位置。」
「你怎麽每次都不走後台?大家都说你是盛乐门的GU东,却像个鬼影似的,只在台下看完就走。」她笑,语气里不见锋芒,反倒带点调侃。
「因为我不是来做东家,我是来听你唱歌的。」志远说完,从口袋里取出一小盒东西递过去。
曼丽低头一看,是一个绒盒,里头是一对小巧的银耳环,嵌着几颗不张扬的蓝宝石。
她没有立刻接,只静静看着他。
「上次听你说耳环掉了一只,昨天我刚好在报社楼下的铺子看到,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谈报纸的排版。
曼丽终於伸手接过,低声说:「谢谢。」
「唱歌时你说,这首歌是送给一位老朋友……是说我吗?」
她抿唇一笑,没说话。
他看了她一眼,也笑了,像是接受了这份沉默的回应。
「我先走了。」他转身迈步,走了两级楼梯,又停住脚步,回头淡淡地补了一句:「下次上台时记得戴上它。」
然後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声在长长的楼梯间回荡,渐渐远去。
曼丽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的绒盒,耳垂微红,像被灯光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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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上海。
盛乐门的遗址终於贴上了封条,开发计画预定於下月展开拆除。这一次,赵小倩来得b上回更早,天尚未全亮,四周只剩寒风与远方城市苏醒的微光与杂音。
她记得清楚,那是两个月前——她进入这片断垣残壁,在一堵风化的浮雕前,遇见了一位眼神清亮的老人。对方没留姓名,只默默凝视斑驳的雕饰,随後拄杖离去。
今日重返,她带来更多资料,也打算补拍几处细节。当她推开侧门,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砖墙转角传来——熟悉得令人心头一紧。
果然,那位老人再次现身。灰sE呢绒外套,俐落白发,手中提着一只褪sE的黑布袋。她似乎也未料会在这边再见到小倩,但她只是微微一顿,点了点头。
小倩正要开口,一抹银光却在对方拨发的瞬间闪过——那是她左耳上的耳环,银制底座,镶着几颗深蓝宝石,样式简约却引人注目。
她脑中骤然浮现昨夜翻阅的老照片——
1932年,盛乐门一场慈善公演。舞台中央,年轻的苏曼丽微笑谢幕,耳垂上佩戴的耳环,在聚光灯下闪着柔和的光泽——与眼前老人所戴的,几乎一模一样。
小倩屏住了呼x1。
苏曼丽?不可能。根据记载,她於1935年春香消玉殒。
明珠?也不可能。那位当红歌星在曼丽辞世後不到半年亦随後离开人世。
那麽——眼前这位老人是谁?曾与她们相识?抑或——是那场传说中的幸存者?
老人未曾回首,只低声说了一句:「年轻人,别走太深,这地方……会让人忘了时间。」
语毕,她从侧门转身离去,脚步稳健,步伐中透着岁月沉淀的静谧。
小倩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心跳不觉加快。
她猛然想起,那次与老人初见後,她曾在墙缝中捡到一样东西——一只银耳环。样式与此刻老人所戴的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只耳环上的蓝宝石已经脱落。
当时她犹豫是否该归还,但最终只是将它夹在笔记本里,作为研究的一部分。
而现在——她看见那另一只完整的耳环,正安静地垂挂在老人耳畔。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心中浮现出一个令人颤栗的念头。
那位历经风霜的老人——不是别人。
她就是——姚月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