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当家这是做什么,难道咱们刚刚谈过的条件,你这就忘了?”
花银用手肘从草垫子上半撑起身体,目光在异姓王身上一瞟:
“若是二当家想明白,只需给我个话,我自有理会。”
这话看似说给云断,实则说给异姓王——
只要你答应以倾国之力帮我一次,我答应送一个人出去的诺言就仍然有效。
云断上前,抬起手就是狠狠一个巴掌,直扇得花银嘴角流血,头在墙壁上狠狠一撞:
“什么条件不条件!大当家不过是看着你们师徒二人能织布对你们回护一二罢了。”
云断甩甩手,自己都觉得手酸,回过劲来,又对着花银另一边脸连着死命抽了两巴掌,扇得她直接扑倒在地,趴在了异姓王身前。
“那疯子把你腿打断了?哈哈!报应!”
云断啐了一口,脚踩着花银脱臼的膝盖打着旋地踩:
“像你这样里外两套皮子的贱货,就该打断了腿在屋里关着!大当家竟然还不让碰你!卖屁股的东西非要装高洁!跟你那贱货师父一个样!”
花银任由他踩,纤长的手指在地上不住抓挠,仿佛在挣扎,却悄悄按在了异姓王手心。
她写了一个字:“决。”
答不答应我的条件?请你速速决断!
“不过也没关系。”
云断仿佛被她挣扎求生的模样取悦了,单手一拂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按了按仅剩的,发疼的右眼:
“你师父弄那些娘们搞的纺绣虽然有点本事,但京城有的是能人!等上了京,你们师徒二人失了作用,还不是任我拿捏?”
花银:“……上京?”
异姓王还活着,自然谈不上避祸,乌衔纸为什么还要上京?
难道……难道上辈子避祸只是个说辞,乌衔纸本来就是要离开交界之地去京城的吗?
“这是大当家的决断,就连乌老三都不知道,你懂个屁?”云断恨恨骂了一声:“这穷乡僻壤,女人都丑得紧,大当家心有宏图伟业,自然是要上京去的!”
怪不得。
花银心中一霎时雪亮起来。
怪不得上辈子云断敢趁乱虐杀师父,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师父对乌衔纸来说没有用了!
所以自己和师父的死活跟异姓王根本就没有关系,因为乌衔纸本来就是要上京的!
花银浅棕色的瞳眸微动,直直看着云断: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我和师父在云二当家那里都是没有活路了?”
她满面都是灰尘,嘴角渗着血迹,腿也断了,整个人扑倒在污糟的尘埃里。
可那双眼却是那么禅定,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是在让云断自己做一个选择。
“当然。”云断仰起下巴,高高在上地俯俯视着她:“别说是你们师徒,等大当家回来,就是淮宴王这老东西我也照杀不误!”
花银垂下眼。
那么,就非杀你不可了。
云断摸着下巴笑道:“说起来还得谢谢你,京城里咱们要投奔的那位可是淮宴王的死敌,咱们杀了这老东西,更显诚心!”
他说到得意处,仿佛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幸运,出去屠个村竟然能捞到舟重山这种大鱼,实在是老天爷都在帮他!
在这种得意之下,他自然也没有看见,异姓王翻转手腕,在花银手心回写了一个“定”字。
救舟无定。
异姓王答应条件了!
花银一语双关地说道:“既然您已经拿定主意了,我自然只能顺从。”
她仰起小脸,即便眼下形容如此狼狈,却依然柔弱可爱得足以令绝大多数男人心疼:
“二当家,您瞧瞧我,我和秋凉衣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也是很像她的。”
她一边说,一边抬手点了下嘴角渗出的血,在眼下轻轻一扫,像一道划在脸上的伤痕。
眉梢轻扬,嘴角半勾,她笑着说:“云二当家,我像吗?”
云断瞧着她模样,一霎时怔住,而后张着嘴动了动下颚,仿佛在忍回什么涌上眼眶的冲动。
“你想讨好我,好留得一命?”
他俯身攥住花银衣领,将人往几步开外的角落里一丢,一字一字说道:“秋凉衣死了,世上没有第二个秋凉衣。”
乌衔纸建立之初,并不是如今这样;那时的大当家是个女土匪,随心所欲,肆意张扬,到了她二十七岁上,突发奇想觉得应该成个婚,听说京城出了位织锦天下一绝的先生,人又长得十分漂亮——
这位大当家一拍巴掌:“嗨呀!我叫秋凉衣,他专会制衣裳,这不就是老天爷赏我的夫君吗?”
秋大当家想到就做,念头一动,当即穿了身红色胡服上京,到了地方抢了人就跑,一路将人绑回了乌衔纸。
这就是花银的师父,天下第一锦先生,叶鸣廊。
叶鸣廊抵死不愿成婚;秋大当家怜惜美人,也没对他用强,只好就这么养着,要什么给什么,甚至为了让他住的舒心,还在乌衔纸专门种了一片竹林。
他要做什么都同意,只是不准他走。
大荆朝的开国皇帝就是织锦出身,几百年下来,大荆上下无不崇尚织锦技艺;像是叶鸣廊这样不世出的天才,更是前途无量。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生生叫秋凉衣给绑了,在乌衔纸这么个匪帮中蹉跎了一辈子。
大概是报应,秋凉衣三十出头就死在了乌衔纸的内乱里。
云断:“我,还有大当家,我们亲手杀了她,她死了。”
就死在今日抓捕舟无定父子的这套“哨网”之下,说起来和花银上辈子的死法差不多,都是万箭穿心而死。
云断似乎不愿面对花银那张与秋凉衣过分相像的脸,回转过身,深深吸了一口气,扬起鞭子:
“老东西,我已经放你一马了,但你还是想跑,不自量力。”
他每说一句,鞭子就狠狠抽在异姓王身上——
舟重山本就是因为身受重伤才被云断抓走的,连日委顿再加上刚才的逃亡,只在被鞭打的时候才勉强能给出一点反应。
云断越抽越狠:“什么气吞万里,什么淮宴王!你坐拥七州又怎么样?婆娘儿子还不是给朝廷扣在京城?!”
“废物,你就是个废物!”
“你不敢争,不敢抢,为了自己那点封地,连儿子都拱手让人!怎么样?他让人磋磨疯了吧?疯成这样还敢来救你!你还不如你那疯儿子有血性!”
“你什么都不敢争!你什么都没了!”
他越骂越狠,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重,仅剩的右眼气得发红,也不只是骂他还是骂自己。
“喀啦。”
鞭打声中,仿佛有这么一个轻微的响动,云断听见了却没理会。
这是他一生中做得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云二,你又在闹什么?”
云断几乎怀疑是自己在盛怒中疯了,不然他为什么会听见秋凉衣的声音?
秋凉衣的嗓音很特别,有一点若有若无的沙哑,又总是带着点不那么正经的笑意:
“别气,跟我说说。”
云断喉头发紧,下意识回过身,看见那张神态像极了秋凉衣的脸突然逼近!她手中扣着一个反着光的物件,还来不及看清到底是什么,右眼已经感受到了无比尖锐的疼痛!
花银!是花银!
她的腿不是断了吗?为什么还能够站起来?!
他的眼睛废了!
云断右眼里插着一根长针,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一手颤抖着虚虚护在眼前,另一手扬鞭在身周横扫!
一霎时强弱易位,施暴者跪地嘶吼,受辱者却撑着身体站起来,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
“花银!贱人!花银!”
云断怒吼如惊雷,狱卒们只当是他又在鞭打银丫头,都不愿惹事,纷纷往外退避,根本猜不到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云断跪倒的同时,原本趴在地上的异姓王舟重山突然暴起,一把攥住云断咽喉,两手一转就要拧断他颈项!
“且慢!”
花银骤然出声,跛着脚上前,单手按住云断头顶——
刚才还一脸柔弱可怜的美人此刻面无表情,一手抓着云断的头发迫使他抬起脸,另一手则高高扬起,狠狠抽了他一个巴掌。
云断深深喘着粗气,但眼睛毕竟已经废了,也不知那针上到底涂了什么东西,全身的力气竟然快速流散,就连意识也变得十分粘稠!
花银抬手抹去自己唇边的血渍,淡然地将头发理顺干净,而后单手掐着跪在地上的云断的下巴,另一手在他右边脸狠狠一抽——
扎在云断右眼的针剧烈晃动,云断大吼出声,却根本无力反抗!
花银一翻手扯开了云断蒙着左眼的布巾,只见那里什么都没有,是个惨然的黑洞。
她垂着眼撕裂云断前胸的衣裳,猛然将他右眼插着的针□□,拍进他的腹部!
那根本来要用在舟无定身上的针还是雉芦给她的,便是半人高的猛虎也能瞬间放倒,云断坚持到现在,体质已算得上异常强悍。
但他挺不住了。
“云断,你凌虐我也好,羞辱我也罢,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的事,我都认了。”
云断两眼皆废,五感逐渐模糊,带着剧痛昏死之前,听见花银恢复了自己的声音,淡淡说道:
“只是你不该羞辱我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