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断轰然倒下,眼中的血落进地上脏污的泥里,脸色是说不出的灰败。
舟重山:“他死了?”
“昏倒了。”花银俯身拎起云断的鞭子递给他,示意他接着打,避免外面听出不对。
异姓王接过来,活动了一下肩颈,朝着云断双腿打去。
花银:“别打折了,他一会儿还有得走。”
异姓王手里自然有轻重,云断折辱鞭打他,这回轮到他出气了,倒也未见他如何激动。
大抵是因为云断在他心里全然算不上是个人物,因此也并不放在心上。
他眼下只关心一件事:“你打算怎么送我儿出去?”
异姓王舟重山年约四十上下,右手半垂着,腹部也有不断洇出来的血迹,想来在被云断抓走之前也没少受罪。
即便此时身板仍然挺着,却已经显然是勉强支撑的强弩之末。
他见花银没说话,便从里衣中摸出一个小玉章,上面非龙非凤,也没有他封地淮宴国的玄武图腾,反而刻着一只猫。
俏皮可爱,活灵活现。
“你带着这个,无定一见就知道是我的信物。”他看着花银:“只要你真的把他救出来,想要的报酬自然能兑现。”
言下之意,若是你背信弃义,自然也就白忙一场。
花银将那印章在手中翻转,对着监牢上方的天光一看,见里面有个小小的“慕”字,于是定心收好。
异姓王朝着她膝盖努努下巴:“你自己接的骨?小姑娘,心够狠。”
“这世道,心不狠怎么活呀?”
花银随口反问了一句,正色道:
“时间不多,我直说了——出去的路在我住的小竹林,从这里过去要走三道门,我需要一场足够大的混乱。”
“我硬闯出去引开守卫?”异姓王仰头想了想,自说自话地否定道:“不够,而且有你们那种奇怪的传信方式在,也跑不远。”
“混乱我来安排,你只需要做一件事,”花银定定地说:
“趁乱去刺杀乌三月——只有上面乱了,乌衔纸才是真的乱;若能一换一,那就是赚了。”
异姓王稍作思考,点头:“可行。”
花银:“这就同意了?”
异姓王:“不然呢?”
“乌三月名声虽然还不显,但本领已经超群。以你现在的情况……”后面的话她隐去没说:“气吞万里舟重山,死在这种地方,不后悔吗?”
“这天下要乱,而我已经老了。”异姓王:“死是一定的,或早或晚而已。”
花银上辈子没见过舟重山,不知道他竟然是这种乐天豁达的脾性。
若按照她的猜想,该是个苦大仇深的人物才是。
花银:“为了舟无定?他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好儿子。”
“小姑娘,”
异姓王端详了一下云断的腿,实在已经是烂的不能再烂,一时都不知道该往哪里下鞭子:
“你之前都没见过我儿,为什么对他这么大敌意?”
花银一怔。
异姓王笑道:“你叫什么?”
“花银。”
异姓王:“大名。”
她有点无奈地说:“我没有大名。”
花银不姓花,她年幼时在街上流浪,打从懂事起就被人叫做花银——意思是掺了水分的假银子。
她出生的时候交界之地已经乱了,经常有人把银子融化了,杂七杂八地掺上别的金属再重新造就,以次充好,这就是花银。
她长了张闺阁千金的精致脸蛋,却偏偏在街上流浪——她就是那个掺了水分的假银子。
看似华丽,实则一辈子都在为了镜花水月般的安稳生活努力。
再后来,花银做了交界国主,有幕僚劝她改个名字,她没有听。
那时她早就不是大街上的流浪子了,并不会因为一个名字而改变自我认知。
异姓王点点头,仔细端详了她片刻,认真地说:“你和秋凉衣确实有几分相像。”
花银无奈道:“您养养精神吧,里面一闹起来,您就可以出发了。认识去中心大帐的路吗?”
“都记着呢。”异姓王:“小姑娘,乌衔纸这地方早晚要散,将来你……”
他难得犹豫了片刻,似乎是在琢磨该不该说,最后还是说道:“你如果上京,可以去找左军都督李春温。”
花银:“怎么?”
“倒也没什么,”异姓王:“他以前是秋凉衣的姘头。”
花银:“……”
异姓王认真道:“实在没出路,你可以说自己是秋凉衣的女儿,他必定收容保护你——说不定还想当你爹呢!”
花银实在无话可说,突然发现他的目光总是往黄纸牢深处瞟,霎时明白了——
他之所以杂七杂八地说这许多,实际上心里还惦记着关在里面的舟无定。
花银突然说:“今天是你们第一次见吗?”
舟重山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而后摇头,露出个有些促狭的笑容:“第二次见。”
舟重山能生出舟无定那种模样的儿子,自己其实也俊美异常;只是他武艺卓绝,又是难得一见的军事将领,是以很少有人注意他的样貌。
此刻一笑,简直显露出几分舟无定青年后期的那种惑人的俊美来。
花银:“久闻疯世子一出生就进京为质,十六年间从没有离开过京城一次,原来是真的。怪不得你们那么生疏。”
舟重山安静了片刻:“他从没出过京城,第一次逃出来,就是为了救我。”
花银沉默片刻。
天光顺着监牢的缝隙打进来,使得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纤毫毕现;到处都是云断身上迸溅出的血液腥臭气,还有监牢里独有的那种腥臊。
他们一个是现任的淮宴国主,一个是未来的交界国主。
两位国主带着满身伤痕,站在这斑驳的光明之前。
他们在等着一场混乱。
混乱中,老国主会以命换命死于前庭,未来的国主则要突破层层阻碍,冒死将前者的儿子送出去。
是前途未卜的危机前夕。
在这样一个监牢里,竟然显现出了一种不那么安分的宁和。
花银:“你真觉得舟无定能成事吗?就像你说的,乱世要来了。”
“我曾经希望无定是个孬种。”舟重山有点痛惜又有点骄傲地说:“可他不是。”
他再次向监牢深处看了一眼,而后断然收回了目光:“你安排的混乱什么时候出现?再拖下去我……”
“嘘。”花银打断他:“你听。”
黄纸牢在地面上看起来就是个二层的小楼,这和它的真实容量比起来实在只是冰山一角——
地下是密密麻麻的隔间,光是花银知道的,就关押着大概一千多人,按照男女,老少,壮弱分别关押,年纪轻的女子多被调|教卖做侍奴;年长的则被卖去做仆妇;
至于男人,老者若是有些写算的本领就可以苟且活着,剩下的当即就杀了;
大部分男人都被关在一块,只等着周边几个国家需要苦役的时候,大批量地如猪狗一般地卖过去。
这是云断的地盘。
他跟着秋大当家之前就是个人贩子,做这些都是惯手了。
在他眼里,地下不见天日关着的都不是人,只是还没换到手的钱;所以他给起了个名字,把这些奴隶叫“黄纸”——意思是等着被烧的纸钱。
现在,地下的“黄纸”似乎突然间都烧起来了!密集的脚步声连城一线,几乎将整个黄纸牢撼动,脚下现出如地动般的簌簌响声。
“跑啊!跑啊!别愣着!”
“门真的开了!快跑啊!”
“别哭!把孩子抱起来!快跑!”
先是细密的人语,而后越来越高亢,突然间,在他们牢笼之外,一个手长脚长的高瘦男人突然大踏步从楼下冲了出来!
他手里握着一把斑驳的木质长矛,瞧着像是用废弃的牢笼栏杆磨的,矛的尖端满是血迹,他啊啊大叫貌似癫狂地跑过来,一脚踹塌了他们的笼门:
“跑啊!跑啊!这是唯一的机会!跑啊!”
紧接着,这人大吼着朝着黄纸牢外跑过去,外面守着的狱卒们终于感觉不对,还没来得及从震惊中缓过神,他们当中的一个已经直接被刺死!
前面传来激烈的打斗声,片刻后,那瘦高男人高亢的喊叫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狱卒的骂声:
“这怎么跑出来……天,二当家还在里面!别是冲撞了吧!”
他们快步要往黄纸牢里面走。
而后,又很快站住了。
人群蜂拥而上,老的,少的,男人,女人,甚至还有十多岁的孩子,手里抓着地下刑堂里挂着的各种各样的利器,无畏无惧,纷纷和那瘦高男人一样,大叫着冲出来!
他们跑得太快,跑得太狠,奔着光明的方向不要命地冲锋,一个倒下就跟上另一个!
黄纸牢的大门被哗然撞破,关押了太久的奴隶们嘶吼着从里面暴冲而出!
“这怎么……”
狱卒甚至都来不及说一句完整的话!他们杀得了一个,杀不了十个;杀得了十个,杀不了百个!
狱卒们被活活踩踏至死,手里还攥着传信的哨!
有奴逃脱了!
上千个奴仆,各个都像着火的疯象,他们不知为什么全都跑出来了——
黄纸牢外传出了断断续续的哨声,显然是吹哨的人都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前所未见的情况!
花银用草垫盖住云断的脸,避免有逃亡中的奴隶路过此处认出他来,直接一刀将他杀了。
她从云断后腰处抽出一把软剑,剑光雪亮,刃劲而柔:“此剑名为‘烦恼丝’,是武帝时清河郡主的遗物,想必您听过的。”
异姓王接过,目光复杂,一语双关:“大手笔啊。”
花银说要制造一场混乱的时候,他以为不过就是把云断往哪一扔,吸引守备的注意——
没想到她竟然直接将这座人牢端了!
这混乱也太大了吧!
不过选在这个时候发难也十分巧妙:
一来,乌衔纸各处的守卫刚刚集合过一次,现在正是最松懈的时候;二来,奴隶出逃势必冲击乌衔纸的外围城门,花银师徒居住的小竹林反而安全好走。
这小丫头心够狠,手腕够硬,也够舍得——真不知将来会有什么造化!
说话间,“始作俑者”雉芦跟着叫嚷的人群出现在了他们的牢笼门口——
他半只脚固定住牢门,半只脚踏了进来,瞧见云断昏死在地,二话不说冲进来在他命根子上死命踩踏:
“都放出来了!叫的人马上就到……你们怎么还没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