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都市小说 > 美人国主 > 黄纸牢 父子相承
    雉芦左手拎着卷了刃的板斧,右手指甲缝里渗出血迹,脸上的伤痕稍微红肿,整个人倒更显出一种破碎的美感。

    他的长相原本就有些女气,若不是盯着云断的目光凶悍,实在像个气狠了的英气美人。

    花银:“手怎么回事?”

    雉芦脚踩在云断命根子上用力碾了碾才离开,昏迷中的人抽搐了一下,却仍然醒不过来。

    雉芦:“斧子钝了,时间又紧,后面百十来间的牢门都是我用手砸开的。”

    花银:“……”

    雉芦见花银衣着狼狈,脱下外裳要批给她,被花银拦住,接过来挂在手臂上。

    雉芦踢踢昏迷不醒的云断:“你用我给的针扎他了?”

    他边说边蹲下身翻看云断面容,想了想,从领口扯出一个小瓶,打开来是个软木塞,里面扎着十数根一模一样的针。

    炸刺猬似地,全部扎在了云断脉门上。

    花银:“……”

    雉芦:“就算让他侥幸逃脱,将来也是个废人了!”

    “嗯,”花银弯下身子在云断脖子上扯下一块红色的玉牌,没奈何地点评道:“就是有点浪费针。”

    异姓王沉默了好半晌,突然问:“阿芦?你是小阿芦?”

    打从进门开始刻意背对着异姓王的雉芦表情一僵,而后若无其事地说道:

    “今天放你出去,咱们就算两清了——我不欠你们家的,将来也不会再还什么。”

    “你怎么流落到……”异姓王:“算了,我明白。”

    他两个对答如流地打着哑谜,花银也不问,只是一字不差地暗暗记下。

    雉芦深深吸了几口气,站到牢门边上;外间奴隶们不要命似地逃窜,雉芦大声呼唤着对人群招手:

    “古繁!这边!”

    片刻后,一个赤|裸上身的壮奴越过人群挤了过来,好不容易进门,踉跄两步,进来后谁也不瞧,只对着花银深深一揖:

    “银姑娘。”

    这人只有二十岁,肤色黝黑,身材高壮;礼行得有些生硬——他本是交界之地山中的原住民,半边身子上还画着密集的黑色图腾。

    刚被抓回来的时候,没人能听懂他说的话,因为最常发出的音便是“骨梵骨梵”,久而久之,同住的奴隶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古繁。

    花银俯身拖起云断一只手,古繁会意,弯下腰来,扯起云断放在了自己背上。

    他点个头就要走,花银赶紧拉住他臂膀:

    “你们常年被关在地下,就算凭着一股猛劲,能冲出去的可能性也不大,你明白吗?”

    “明、白。”古繁仍然不是很会说官话,态度却很淡定:“都是死、我们、试一试。”

    怎么都是死,不如为了自己,再最后死命试一试。

    花银于是不再阻拦,上前解开云断的头发绑绳,遮住他的面容:

    “如果能成,就把他扔在乌衔纸外面;若是不能,也扔得离此处越远越好,但小心别让他被踩死了,也尽量别让乌衔纸的人发现他,明白吗?”

    古繁狠狠点了个头,单手捂住自己胸膛:“我能活,是你的。”

    如果我能活,以后这条命就是你的。

    花银:“你是自己的,去吧。”

    异姓王听了对云断的安排,心里隐隐约约对花银的计划摸到了一个边:

    “我刺杀你们三当家的时候……是不是适当地提一提云断?”

    花银目光紧紧随着古繁离开,直至确认他已经混在人流中冲了出去,才回答道:

    “对。如果乌三月疑惑你是怎么从黄纸牢再次逃出去的——”

    异姓王接道:“是云断放我走的。”

    两人对视一眼,花银颔首道:“不愧是淮宴王,聪明。”

    雉芦刚才去放奴之前虽然听了个大概,却仍然不甚明白,一脸困惑地看着两人,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云断已经被古繁“扔”出去了,异姓王却要说自己是他放走的。

    他有点着急:“然后呢?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你跟我走。”花银回头看着异姓王:“您现在就出发,还是等一会儿?”

    见不见舟无定最后一面?

    “不用了。”异姓王看着深牢的方向,仿佛在看着一个他未能参与的过去,以及一个他无法抵达的未来:“见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上辈子,舟无定二十七岁接手了淮宴国,这份由他父亲一刀一枪拼下的基业,在他手上成了威震三十三州大地的虎狼之师。

    可是终他一生,从没提过关于父亲的一个字。

    或许是因为上辈子,他从来就没见过舟重山;即便是成了淮宴王,也始终存在着一份怨怼。

    现在,异姓王舟重山按着软剑,明明做着赴死的准备,却一句话也不打算给他儿子留。

    花银多少能明白些他们父子不和的缘由了——

    真是一模一样的鬼脾气。

    异姓王:“一会儿我去外面扒一身黄纸牢的护卫衣裳穿。”

    花银点了个头,认真道:“整个乌衔纸大致呈圆形,每层之间都有高围墙和错开的城门,王帐在最中心。”

    她将从云断身上扯下的红玉牌放在他手心:“遇到门,只管出示玉牌,没有人会拦你。”

    异姓王:“我杀了你们三当家之后呢?”

    花银一怔。

    还有什么之后?最好的情况也不过就是你们同归于尽罢了。

    但是她没有反驳,而是顺着说道:“那就往这些百姓离开的方向跑,千万别找地方躲着,一定会被搜查出来。”

    异姓王接过玉牌就走:“好。”

    花银:“但是你要知道,乌三月并不……”

    他大踏步离开,小臂平着抬起来向后一挥,是个军中“执行”的动作。

    而后,这位异姓王的身影,就隐没在了奴群之中。

    雉芦:“我呢?咱们现在是不是去救那个疯世子?”

    异姓王一走,花银再没有伪装的必要。接骨的疼痛发作出来,使得她忍不住打了个晃,缓缓坐倒在地。

    “雉大哥,云断的衣服给我穿上。”

    雉芦动作迅速地将云断的脏衣服给她穿好,看着她膝盖皱眉问道:“你能走吗?”

    “脱臼而已,接上了。”花银的冷汗涔涔而落,却轻描淡写地说:“还有那块蒙眼睛的布。”

    雉芦经常伺候云断,知道这东西怎么缠,三两下将花银左眼蒙上,还顺手给她束了云断的头发样式。

    黄纸牢里光线原本就暗,这么粗粗一看,已经很难分辨了。

    雉芦扶她起来,左右打量:“不成不成,你这身高跟他差得太多,岂不是一眼就瞧出来了?”

    “不碍事。”花银:“只是需要你一会儿再配合一下。”

    “花银,”雉芦神色复杂,眼尾却渗着一抹红:“你真能弄死云断吗?他深受大当家信任……杀了他,恐怕你,我,你师父,还有我手下的兄弟,都得给他要陪葬。”

    花银扶着牢笼的栏杆直起身,脖颈朝后缓慢地一转,而后整个身体微微前倾,单手按在腰带上——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已经仿佛被“云断”上了身似的。

    花银:“要孤陪葬?他不够格。”

    这句话语气轻到飘忽,更兼她在试着模仿云断的音色,是以雉芦没有听清。

    他看着眼前这个人,几乎是生理性地畏惧了一下,仿佛看见了无数个难以见光的黑夜里,手执长鞭虐打他的人。

    雉芦声音微微发着抖:“如果我们不成……”

    “雉大哥。”花银调整好了,一开口,竟像是云端本人在这:“逃奴们已经知道是你开的笼门,事已至此,犹豫无用。”

    雉芦咬牙,扶着她手:“你说得对。”

    路过他们门口的逃奴越来越少,只剩下些胆子小不敢走的,细弱的哭声从地下逐渐渗出来;花银右手提着云断滴血的长鞭,左半边身子倚在雉芦身上——

    太像了。

    雉芦心中腹诽道:

    实在是太像了。

    要是云断在这儿,恐怕要一边骂娘一边啧啧称奇,不知世上竟然还有这么一个小一号的自己。

    花银小小地笑了一声,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低声解惑道:“这不难,云断左眼瞎了。即便有功夫在身上,走路也难免向左偏。所以他习惯了左手边有人。”

    雉芦余光观察着深牢的地形,边走边惊叹地问:“这你怎么知道的?”

    花银用云断的声音说:“说不定我也瞎过呢?”

    说话间,周身依然越来越冷,地底的森寒气粘稠得如有实质,几乎将人溺毙。

    乌衔纸的深牢像老鼠的洞穴,里面四通八达,入口却是一条坡度很大,仅容两人通行的狭道。

    地底幽暗潮湿,除了通风口附近的暗弱烛火,绝大多数地方都黑得看不清人;走了将近一刻钟,他们终于看见了一点集中的光亮。

    雉芦感到胸膛中心跳得飞快,喉咙悄无声息地吞咽两下,朗声道:“云二当家来提人,谁在看守?”

    “云断?”

    守卫隐在暗处,嘶哑的声音还带有酒气。他就在这守着,上面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也没去看一眼,闻言谑笑道:

    “你还敢到这来,胆子是真大啊。”

    雉芦并不认识这个守卫,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进乌衔纸的深牢。

    听声音仿佛有些年纪了。

    深牢守卫站起身,嗤了一声,似乎是在摸腰间的钥匙,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提谁?”

    雉芦:“刚送进来那个。”

    深牢守卫开门的动作一顿,他站在原地想了想,摘下了侧边墙上的油灯往前一晃:

    “云断,你怎么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