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银提着云断的头发,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息看着。
她提起弯刀,将窄刃对准他的脖颈,虽然手腕绵软无力,动作却堪称细致优雅:
“这礼物说来简单,不过是个你不知道的事情罢了。这个秘密与我而言无关紧要,但想必你一定很想知道。”
云断咽喉上抵着刀刃,身下的泥土里埋着那个人。
他隐隐有了预感,颤抖着声音问:“什么?”
“你以为她没听懂是吧?”花银微微垂下头,声音近乎呢喃:“其实你的心思她知道,全、都、知、道。”
云断空洞的眼中流出血来,同一时刻,吹毛断发的弯刀雪片般唰然滑过他的颈项——
热血溅上土地,云断尸首分离;他的旧日下属们浑身上下涌上一股直抵灵魂的战栗。
云断死了。
就死在秋凉衣的“坟茔”之上。
他曾经反叛上位,一战成名,如今却被秋凉衣有实无名的养女杀在坟前,简直带着一种宿命轮回的意味。
云断暴戾成性,几乎是整个乌衔纸的噩梦;可这种暴戾在某些时候也意味着不可战胜的强大——
所有人都要伏在他长鞭之下,曾经他们甚至认为,被云断奴役,恐怕是获得相对“安宁”的生活的唯一办法。
是以他的死对于所有“乌鸦”的冲击性几乎是难以预料的。
长期的奴役压制,甚至让他们在这个施暴者倒下的时候感到了一丝迷茫。
就在这迷茫之中,他们听见了那个满手鲜血的漂亮女孩沉静的声音:
“跪下。”
她手上提着强大恶鬼的头颅,娇小的身躯仿佛一座新的山峰。
如此强大,如此令人畏惧,如此……令人心折。
雉芦脸上黏着云断的血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见过银当家。”
他这一跪,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三千余人仿佛中了魔咒,齐齐跪倒在花银身前。
“见过银当家!”
花银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淡淡扫过:
“各自去忙吧,你们的履历两日内我会看好,而后重新分职。只要踏实做事,在我这里是必不亏待的。”
她甩手扔了云断的头,蹙着眉甩了甩手,似是嫌脏;而后在云断身上将弯刀擦干净,递还给乌元梦。
他却没有接,而是玩味地笑道:“银当家,之前装小白兔子装的可真够像的。”
花银本没想在今日揭破鼓面,但既然做了,她也不会反悔,闻言扬眉笑道:“哪里的话?还要谢谢您这把好刀。”
借刀杀人,她最会了。
乌元梦抬手按在刀刃上:“谢都谢了,大当家再给你一份贺礼。”
花银瞳孔微动,抬头看着他。
乌元梦站到她身后,双手扣着她肩膀,让她面朝着委顿在地的舟重山:
“这个手刃舟重山的机会,我留给你如何?”
花银与舟重山四目相对。
乌元梦俯身在花银耳边,目光盯着舟重山,大掌在她肩膀上拍了拍:“舟重山是大荆战神,弑神的机会可不多见啊。”
舟重山看着她,原本内腑中的剧痛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僵硬的麻木。
“战神当不起,谬赞谬赞。”
他仰了仰下巴,满面灰尘,唇角干裂,笑起来却很有后来舟无定的神韵。
然而比起身负血海深仇,一力扛起淮宴基业的舟无定,舟重山又多了几分豁然开朗的自在。
至少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他显得格外从容。
舟重山:“老夫这条命临到头了,你居然还想嫁祸给人家小姑娘?抓替死鬼也没有这么仓促的吧。”
看似是在调侃乌元梦,实则是在给花银提醒。
谁杀了淮宴王,谁就要遭到淮宴国的报复。
花银被乌元梦按着,身后跪伏的雉芦站起身:“银当家……”
乌元梦看了他一眼,赞道:“呦?刚认的主子就这么忠心?从前可没见你对地上那个这样。”
雉芦:“瞧您说的,换了首领,我也得巴结巴结不是?”
话说的俏皮,按在腰刀上的手却半点没松。
乌元梦:“好,那我就成全……”
“大当家,”花银在乌元梦真正动气之前开口打断:“要是我不肯动手,是不是这二当家就做不成?”
乌元梦:“何止。既然你能织锦,你师父也就没用了,我还能杀他玩呢。”
花银霍然抬头。
“花银,你要明白。”
乌元梦在她耳边低语:
“你错就错在武力不够,因此不管谋划得如何精密,是一步登天还是零落成泥,都由我说了算。”
花银:“很有道理。”
“不过你长得漂亮,大当家没有欺负你的意思。”
乌元梦:“杀了舟重山,答应你的都还照旧;你手上沾沾血,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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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金粉色的天空下,舟无定屏气敛声,脚步小心翼翼地在织机之间无声行进。
叶鸣廊是织锦大家,这院子又被竹林环绕,想来一定是他的住地了。
舟无定屏息听着,昏黄的黄昏光线斑驳地落在院子里,显现出与匪帮格格不入的禅定和凄寒,竹叶在风中簌簌作响——
他耳朵轻轻一动,终于听见了水声。循声而去,地势却逐渐降低,绕过一处竹楼,他终于看见了花银所说的排水口。
是个很小很窄的圆形通道,水口中残存着些许染布留下的彩色水渍,被埋在山体中,看不清形状走势,如果它坡度太大……
“谁让你来的?”
舟无定悚然一惊,迅速摸出扣在手中的斩尘缘:“谁在说话?”
那声音安静了一会儿,继而淡淡地说:“原来是个外人。”
舟无定大致能判断出这人就在刚才绕过的竹楼里,他想绕过去,却没能成行。
那人:“别费事了,竹林在春户峰上,前面山体陡峭,你绕不过来的。”
竹楼建在春虎峰顶,地势看似平和,其实陡峭难行,他们隔着一道竹墙并肩而立,只能听见彼此的声音,却看不见对方的面容。
舟无定想了想:“您是……叶先生?”
“叶先生。”那人略显苍老的声音笑了一下:“原来外边还记得我啊。”
当真是叶鸣廊!
舟无定和他隔着一道窗子,立即道:“是花银指点我来这里的,这春户峰地势陡峭,请问我如何……”
忽然间,哨声从近乎遥远的山下传来,满山的鸟雀惊飞而起,一声连着一声,一遍叠着一遍,传递着哨信的人群似乎也难以相信它的内容,节奏比前面几次都更要激昂。
舟无定听不懂。
竹楼朝着山外那面的窗子从里面被打开了,舟无定却听见里面那个人说:
“他也来了?不该来的。”
舟无定心中如有所感,浑身麻木片刻,眼底几乎是不受控制的积蓄起薄薄的泪水来。
叶鸣廊:“你知道舟重山吗?他年轻时给大荆守过国门,是个很英勇的人。”
舟无定手指细微地颤抖起来:“他怎么了?”
“自戟了。”叶鸣廊站在窗前,看着金粉色的落日光影:“在不夜关。”
那一瞬间舟无定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
世界只剩下模糊的画面,耳边所有声音瞬息间归于沉寂,金云弥漫,倦鸟披着光晕缓缓归林。
天地山川,安宁祥和,是他被关在深墙旧院中时最向往的景色。
真美啊。
这个天地,江山,真是太美了。
这一刻他好像终于获得了自由,又好像再也不能自由了。
他们是父子,一辈子却只见过两面,一次是他根本没有记忆的刚刚出生时,一次就是今天。
舟无定孩童时被虐待囚禁,他天天盼着传说中的大英雄父亲来救自己;后来他成了少年人,明白一切只有靠自己。
什么淮宴国,什么政治抱负,他统统不在乎。舟无定只想离开这些地方,去过自己的生活。
可是他在那座皇城装疯卖傻韬光养晦了十多年,眼看着就能离开了——南边却突然传来了舟重山重伤失踪的消息。
他曾经以为自己恨他。
可是抛弃所有基业出来找人的决定,舟无定却只用一个瞬息就拿定了主意。
关于父亲的想象于他而言是那么奢侈,他并不知道见面就是永别。
“他和我想象的所有样子都不一样。”
“这没什么,”叶鸣廊看着窗外,安静地说:“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和自己想象的也不一样。”
“你该走了。”叶鸣廊说:“水道口旁边的匣子里有羊肠小筏,带上就走吧。”
舟无定看着山外,那些泪水终究没有落下来,只是吐出的气息有些颤抖:“我再看看。”
父亲死去的方向在身后,他却只敢看着眼前漫天的金云,要他翻覆山海亦可,只是不能回身。
不夜关下,花银半跪在舟重山面前。
他手里握着藏起来的薄刃,眼睛已然合上——
他死了。
就在刚刚,舟重山微微侧头,对着她展露出了一个疑问的目光;花银霎时明白,手里拿着弯刀朝他走去,用唇语无声说道:
“他走了。”
舟重山于是洒然一笑:
“大丈夫来去干净,何必假托他人之手?”
他按着地面,没用任何人搀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站起身:
“大荆,后会有期。”
言罢北面吻颈。
撕裂的天空下,舟无定和花银站在了彼此父亲的身侧。
晦暗的密云下,花银合上了舟重山的眼;灿烂的云霞中,舟无定站在叶鸣廊的身侧。
与父辈的送别原本不可避免,只是他们从没想过一切会来的如此迅疾而又惨烈。
“去吧。”叶鸣廊说:“从这出去,你要做的事还很多。”
舟无定拿起羊肠筏,坐在水口旁边,突然问:“这是她给自己准备的?”
“对,”叶鸣廊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在叹息:“可是我不死,她怎么能放心离开呢?”
舟无定坐在水道边上,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哗啦——”
叶鸣廊听见这声响,垂眸一笑。半晌,他在这仿如亘古不变的安静中自顾自哼出一段略显古旧的唱调: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一首词吟唱到此处,他像是忽然来了兴致,对着暮野的山峰大声唱到: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
叶鸣廊声音一哽,喃喃念道:“中秋谁与共孤光……”
把盏凄然北望。
——第一卷·西江月·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