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都市小说 > 美人国主 > 小竹林 小笼包对策
    晨光熹微,露水蒸腾,春户峰上升起流动的雾气,瀑布一样从山的缝隙中垂挂下来。

    花银瘸着腿拾级而上,即便是这么冷的山间清晨,她依然感觉到了手心冒出的热汗。

    她在紧张。

    晨风吹拂过荒坟上陈年的枯叶,发出簌簌响声,像低低的笑语。

    “笑话我吗?”她对着周边的荒野坟冢嗤道:“一辈子不见了,就这么迎接我?”

    清晨仿佛自有一种活力朝气,即便是密林乱坟这样的情景也显得寻常起来。

    尤其是花银,她上辈子就是在这地方长大的,知道这些墓里埋的都是可怜人;他们活着的时候也不过就是想讨个安稳生活的小老百姓,死了也是安安静静,没什么可怕的。

    春户峰上只有一个恶鬼,那就是她自己。

    穿过野林,青翠的小竹林已然在望,其间一截木色的栈道若隐若现,花银不自觉地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来。

    走到近前,看见最初几级的台阶上有棕褐色的血迹,花银俯身用手指沾了一下血迹,拇指和食指微微捻动,一边穿行,一边凝神思索。

    “棕眼睛,你要我如何起誓?”

    地下深牢中舟无定的面容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手上血液的残渍黏腻,带着一点属于他的血腥甜气。花银懊恼地用竹叶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净。

    她小声咕哝:“……混账东西。”

    昨晚连夜处理了云断留下的烂摊子之后,她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这辈子有个她从未料想到的变数:

    舟无定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乌衔纸?

    按照正常的动线,他此刻应该仍然在京都做人质;

    舟重山死后,淮宴国以迎回少主为由几乎带着全部人马上京要人,舟无定与他们里应外合,连破京郊四城;他继承国主之位后举起哀兵,剿灭乌衔纸。

    乌衔纸在上京途中发生混乱,这才有了她师父叶鸣廊的死。

    所以舟无定这次为什么会从京城出来?

    还是说……

    花银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念想:

    还是说其实上辈子舟无定也在这里,就在中心王帐的女奴堆中,亲眼目睹了舟重山的死亡?

    很有可能!

    毕竟真正的变数是花银自己,上辈子她也不该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在王帐;

    而舟无定从来没见过舟重山本人,认不出落魄邋遢的父亲才是合理的!

    说不定正因为目睹了父亲的死,才让他变成了后来的样子。

    花银手心里起了薄薄一层汗,不自主地将带着血迹的手指合在掌心。

    可如果是这样,那时他又是怎么逃出去的呢?难道乌衔纸还有其他的秘密通道?

    “好好走路,想什么呢?”

    花银一怔,脱口道:“你怎么出来了?”

    说完这一句,后知后觉的酸涩才浮现出来。

    叶鸣廊一袭青衣,花白的长发松松挽着,白皙的手腕像干枯的藤;他面容沉静,眉眼中却像蕴着散不开的乌云,显得忧郁又长情。

    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几分年轻时的闲雅风采。

    “你在下面好生威风,腿都断了一条。”叶鸣廊嗤声:“我名为你师父,总要看看的。”

    花银强笑了一声,拍拍断腿,发出喀啦响声:“雉芦用铁皮给我支上了,慢些走也使得。”

    叶鸣廊哼了一声:“以前你给女土匪打的轮椅还在吧?一会带走。”

    花银哼声答应。

    他们师徒二人继续往上走,花银看着他背影,突然想起秋凉衣刚把她捡回来的时候,叶鸣廊其实非常讨厌她。

    “小小年纪,虚伪市侩。”

    叶鸣廊抄手站在廊下,对忙活着给小孩挑花花绿绿衣裳的秋凉衣说道:“喜欢养你带出去养,别放在我这。”

    秋凉衣挑出一件大红色的裙袄,满意地在小花银身上比来比去:

    “你瞧你这人,明明挺喜欢小孩,非要阴阳怪气。”

    小花银接过衣服,小声道谢,秋凉衣在她头上大力摸了几把:“你是我内人,我的崽自然也是你养。”

    叶鸣廊眯起双眼看着花银,砰一声摔上门回他的竹楼里去了。

    那天晚上,竟然真的没有人给花银安置住处,她小小一个,不哭不闹,就抱着那件裙袄靠在廊下窝起来睡觉。

    就这么耗了整整一个晚上,快天亮时,小花银喉咙干痒,浑身发凉,她知道自己发烧了;

    刚要起身自己去找点吃食填肚子的时候,就听吱呀一声——

    叶鸣廊从竹楼里走了出来。

    他还穿着那件旧衫,大手枯瘦冰凉,小心翼翼地把小孩抱起来。

    小花银就这样在无声的照顾中住进了小竹林,一住就是九年。

    “你刚来的时候,我天天想着把你送走。”年轻高大的叶鸣廊渐渐散去了,变成微微佝偻着身形的老人。

    他声音里带着难得的笑意:“但是甩不脱,那土匪不让。”

    花银笑着哼了一声:“你不欢迎人家来,大当家总是借着看我的名义来找你,当我不知道吗?”

    两人一个衰老一个瘸腿,慢悠悠走到了山顶,叶鸣廊一手推开小院的木门,另一手摆手道:

    “我只当你是个猫儿狗儿,她对你才是真心真意。”叶鸣廊:“你刚来那天,她生怕我不带你进屋,担心得在房梁上蹲了一宿,当我不知道呢?”

    花银怔楞片刻,笑道:“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叶鸣廊的小竹林在春户峰山顶,位于整个乌衔纸的正西方,此刻晨光明亮,将整个院落照得温馨飒爽。

    竹楼外热气蒸腾,叶鸣廊端着两个竹屉走出来:“搭把手。”

    花银接过:“还是小笼包子?”

    叶鸣廊:“不吃就走。”

    花银:“吃吃吃。”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抱怨接话,摆碗,夹咸菜,放筷子,坐定吃饭。花银夹起来尝了一个,先是鼻子一皱,而后又笑出来。

    “真不容易,”花银没有哭:“还能吃上这么难吃的素包子,真太不容易了。”

    叶鸣廊:“爱吃不吃啊,反正秋凉衣也死了,没人给我你的生活费。”

    花银:“生活费您都会说了?”

    叶鸣廊哼了一声:“我问你,二当家是怎么回事,你把云断杀了?”

    花银:“对啊,没事,饭前我洗手了。”

    “……”叶鸣廊:“那行。”

    花银摸摸鼻子,觉得不怪秋大当家非要掳他回来压寨,因为师父有时候真真挺可爱的。

    憨憨美人谁不喜欢呢?

    花银如此这般地把发现舟重山,大闹黄纸牢,送走舟无定的事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叶鸣廊听得直晃神:

    “乌元梦真的让你找人了?”

    姜是老的辣,果然是一听就听出关键所在了。

    花银:“有过一个类似的命令,但确实不是找马尾绣。”

    叶鸣廊想了想:“他让你找顺国人是吧?”

    花银眉梢一挑:“对。”

    叶鸣廊:“这猫眼的老小子就是不肯死心,那边要是有心……”

    他话没说完,就听小竹林的木门外有人扬声道:“花二当家在吗?”

    叶鸣廊眉心皱起,嘴角下压,登时不复面对花银时的自在宽和。

    花银:“是乌三月。”

    叶鸣廊:“你们出去说。”

    花银正要应是,那边乌三月已经很不见外地自己走进来了,隔着摆放在庭院中的织机,抬手在鼻子前面一挥:

    “嚯,这是包子的味?可够冲的!”

    叶鸣廊:“……”

    叶鸣廊起身:“此地不欢迎外人,有公务请出去谈。”

    乌三月在鼻子上掐了一把,放下手正色道:

    “若是旁的事,我自然不会来打扰;但是花二当家承诺了两个月交五百匹锦,想来想去,这事还是得着落在您的身上……”

    叶鸣廊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半点不露,坦然道:“花银既然答应,必定就有她的办法。说定了是两个月,你现在上春户峰来作甚?”

    不等他答话,叶鸣廊又道:

    “想来是你信不过她,想让我这个做‘家长’的知道。但我多嘴一句,花银眼下坐的是第二把交椅,你的排位尚在她下面;如此僭越,难道这就是你们山下的规矩?”

    乌三月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开始泛青;偏偏这老头子还是乌衔纸的金矿,谁也不敢对他动手。

    花银笑着起身:“三当家用过早饭了吗?”

    乌三月叹了口气,看着她身前的竹笼屉,显然不是很想用饭。

    花银:“师父,你先回竹楼休息吧。回头我叫人送饭上来,咱就别为难自己了。”

    秋凉衣活着的时候,这一院子三个人每一个会做饭,从来都是春户峰下的小厨房里做了送上来;后来云断上位,就断了春户峰的供应——

    叶鸣廊一辈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做起饭来也是十分艰难。

    花银:“放心,浪费不了,三当家爬了一早上山,肯定都能吃完。”

    乌三月:“……”

    叶鸣廊甩袖进屋,花银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两人对面落座。

    乌三月:“我听闻你要将云断的尸首挂在不夜关上?他人都死了,我看这就不必了。”

    “三当家是个心软的人。”花银听了这话,垂眸给他倒了一杯茶,笑道:“既然你开口,我自然没有异议。”

    乌三月:“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再召些女子过来织锦?只怕你师父不肯授艺。”

    “织锦是小事。”花银正色道:“其实就算三当家不来,我也要主动去找你的。”

    乌三月放下筷子:“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