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了。
船夫们动作熟稔地落锚牵绳,前后跑动招呼着放绳梯放小船;宝船的船舱点起灯火,预备着伺候主人家沐浴吃饭。
舟无定和武波两人在宝船最上面一层,武波拿着个长筒的镜子趴在栏杆上往岸上瞧:
“啧啧,也不见灯火炊烟,虽然早就听说淮宴不富裕,但也不至于连个人家都没有吧?”
舟无定抬手在脸边轻轻挥动,赶走飞来飞去的蚊虫,声音平直地说:“我不知道。”
“丁兄,你开玩笑的吧?”
武波:“我一个行商第一次来也就算了,你昏在那地方,怎么说也得是本地人——嗳嗳,我劳心劳力给你养伤治病,拿你当兄弟,你可别骗我啊!”
舟无定不说话。
“好吧好吧,”这几天同船而行,武波早就习惯了他的冷淡和沉默,好在他十分擅长自言自语,自顾自高兴地说道:
“我是觉得吧,情况不大寻常。”
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酒窝:
“来之前我打听过了,淮宴和交界地之间的关卡设置得很微妙,通常不会限制交易。虽说现在是晚上,但总该有些人畜动静才是……”
武波把手里那把长筒镜塞在舟无定手里:“可你瞧瞧?那边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着。”
舟无定:“夜里光暗。”
“哎呀,你事情真多!说能看就能看!”武波激动道:“这可是我花了一袋细金才从东肃人手里换来的筒镜呢!你瞧就是了!”
舟无定鼻子里叹了口气,接过来看。
“怎么样?”
武波看他动作一顿,继而不说话只是瞧,十分骄傲地说:
“东肃蛮子们靠海过日子,那些海匪手里什么稀奇玩意儿都有!这样的好货我船舱里还有得是。等咱们到孟城摆摊的时候,我都拿出来给你瞧瞧,嗨呦别害臊,说起来咱们也是好兄弟对不……”
“所有人立即上船!起锚!”
舟无定突然一把将武波喋喋不休的脑袋按着压下去,向着下层的船夫震声道:
“有敌袭!所有人以最快速度回到自己位置!”
武波:“你干什……我的老天耶!”
他被迫蹲下去,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见有什么东西“咻”地一声从他头顶窜了出去!等反应过来抱头去看——
只见一支雪白的羽箭正正扎在了他身后的桅杆上!
但凡刚才舟无定的反应慢上几个刹那,他船舱里那些“好东西”就一点不浪费全做他的陪葬品了!
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不绝于耳,不同于他们的主子——船夫们的动作干净利落,连惊慌都简洁到了敷衍的地步;跟着舟无定简洁有力的指挥快速地组织起了阵型。
“好家伙,这‘欢迎仪式’可真够劲!”武波摸着头顶,螃蟹一样蹲身前行,拔下那支羽箭细看:“丁兄!丁兄!”
舟无定根本没理他,刚才下小船探查的船夫已经回来,船老大站在下面嚷道:
“丁爷,对方没有船,瞧着是不打算过河!咱们随是不是现在就行船?”
“走不了了!”
舟无定一手按住栏杆,举起筒镜一挥:
“息水上没有分岔的河道,再往前一里就会进入淮雍河!”
船老大立即明白了:“对!那地方不仅拐弯,水道还窄,真被堵在那儿更没活路了!”
“天爷嗳,”武波蹲在后边干哭:“做个生意怎么就这么难?水匪到地方了才玩劫财这一手,感情我是千里迢迢送钱来了?”
惨则惨矣,可惜没人理他。
船老大:“丁爷您拿个主意!”
“水匪不留活票子,拿了钱一样会杀人!”
舟无定深知在这种关节上士气最重要,立即震声稳住船上的壮劳力们:
“咱们船上也有百十号人,未必就没有一搏之力!弟兄们辛苦一趟,白白做了水鬼岂能甘心?”
武波颤巍巍问:“活票子又是何方神仙啊?”
船老大一声暴喝:“丁爷说的是!兄弟们干了!拿住了对方,说不定咱们还能赚一票!”
“干了!”
“怎么都是死,跟他们干!丁爷您吩咐!”
“属下听令!”
武波缩在桅杆后边,艰难地挡着神出鬼没的羽箭,酸溜溜道:“平时也没见这么听我的话……哎呦,这箭长眼睛了是怎么着?”
舟无定侧身回退,抬腿一踹,动作十分利落地将船舱的木门踹了下来;徒手劈成两半。
武波:“天爷,丁兄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屠夫也没这么大劲吧!”
舟无定将门板扔给他一半,武波立即接住躲好;舟无定将另一半门板抵在自己身前站起身来:
“好!全体听令!熄灭手上的火把,从现在开始尽量少出声!妇人们去底舱保护好自己!其他人全部聚集到船的北面——船老大,船上有没有备着的信号烟火筒?”
船老大:“有!就在我手边!”
舟无定举着长筒镜回身一看:“带着爪钩索上来!”
船老大:“来了!”
所有人立即动作,生死关头下,除了武波没人多一句废话;船老大三步并两步冲上来,舟无定拿着门板把他一揽。
船老大:“娘嗳,原来您这么高啊?”
武波唔唔道:“可不是?跟个山神似的!”
舟无定简直服了,按着船老大的脖子让他看:“来人在南岸,我们不能往前,逆水走又太慢,所以只能往北岸撤!”
船老大:“丁爷机智!”
武波:“就算要靠北岸也得转头!这里水道狭窄,等掉过头我都让人家抓走当压寨夫人了!说不定孩子都给人生出来了!”
“……”舟无定总觉得这主仆两个在阴阳怪气:“看见北岸那块凸起的山石了吗?爪钩索呢?扔过去!”
船老大:“这么远?丁爷你当我是啥人嘞,大内侍卫头子?”
舟无定:“当船老大的不会定钩索?!”
“哦哦,会的!”船老大:“嗨您瞧瞧,要这么说我就会了!”
舟无定:“……快点!”
“您瞧好吧!”
船老大在舟无定的掩护下站到船的另一边,右手拎着铁抓钩在手中转了几转,爪钩倏忽出手,朝着北面山崖如有生命般抓去!
武波:“厉害……个鬼啊!”
铁爪钩在山石上嚓地一撞,暗夜中擦出星点的火花,可见力道之大。
力气是大,但是没中!
“这太黑了嘛,”船老大手掌摊开:“谁也瞧不清啊。”
这一刻,舟无定觉得自己孤身闯出京都,又千里追查到乌衔纸都没这么难。
但他没有责备船老大,只是把门板按在他手里,拽回爪钩,微微眯起左眼瞄准。
武波:“能行吗这?丁兄,你的盛情我领了,今天就算跟你一起做鱼食也值了!咱别费这事了行吗?”
舟无定的手指尚未完全复原,掌心还缠着绷带,他高大的身材在漆黑的夜幕中若隐若现,像一座年轻又沉默的山。
武波和船老大齐齐看着他动作。
瞄准,铁钩出手——
“勾住了!”
“丁兄,你真神了!”
舟无定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快速地把绳索绕在手上;船老大似乎明白了:
“还有其他锁钩,用不用也带上来?”
“来不及。”舟无定头都没回:“你听。”
暗夜中除了水声,还有极轻极浅的点动声,非要描述的话,像秋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又轻又密集。
是对方的脚步声。
船老大表情严肃起来:“对方人数太多,快到岸边了。”
舟无定朝着栏杆下面低声喝道:“下船!带着兵刃游到北岸去!”
船夫们立即应和,纷纷在宝船阴影的掩护下快速向对岸行进。
舟无定:“信号烟花呢?”
船老大用脚勾出一个桶:“在这!”
舟无定点头,不轻不重地提了武波一脚,船老大想拦,到底还是没动作。
舟无定:“你也游过去,看见那块礁石没有?你别上岸,就在那石头后面。”
武波:“你当我是什么了?我就这么惜命?咱们船上做饭的妇人还在船舱里呢!”
舟无定:“你要不去躲着就老实闭嘴。”
武波立即点头。
舟无定抓住绳索:“还有一刻钟,这船越靠近北岸越好。”
“这绳索不是用来运货的?”船老大一脸“你有病吧”的表情:“你想靠人力平着拉船?就咱们两个?”
舟无定看了他一眼:“不用你。”
船老大一时间都呆滞了。
紧接着,他感觉身体一晃——
武波扯扯他裤脚:“是我傻了还是真的?”
船老大根本说不出话。
因为船动了!
虽然速度极其缓慢,但确确实实是在动!
舟无定就凭着一根铁钩锁,用自己实打实的力气,竟然平着拉动了整艘宝船!
他还真是山神不成?!
“举好门板!”舟无定简直无话可说:“你想让咱们都被扎死吗?”
船老大立即回神,将舟无定挡住:“然后呢?我干什么?”
舟无定:“你准备好烟火筒,我数到三,你就把它举高了点!”
船老大:“举高了还怎么往天上放?”
舟无定:“照办就行了!”
“一!”
船体停止移动,但整个倾斜起来;
“二!”
倾斜的幅度越来越大,船上的东西开始不断朝着北边滑落下来,有些落进水里,发出沉重的扑通声。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