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两辈子过去了,你还是这么讨厌我。”
身后一道含笑的声音说:“不就让你穿了一天裙子,至于记恨这么久吗?”
崔颜倏忽回身,右眼圆瞪,左眼微微眯着,他是那种看起来就孔武有力的人,身形十分强健;右边脸上还有颗很小的痣,生气的时候分外明显。
“是不是楼下的崽子们把二当家的脑子也叫傻了?”崔颜气得就差抖起来:“这是说的什么鬼话!”
花银微笑着想,崔颜身材真的不错——尤其是穿裙子的时候。上辈子崔颜阴差阳错在自己手下带过兵,某次触犯了军纪,本该处死;但花银留着他还有用,就想了一个法子出来——
派人找出一身桃粉色的裙子,让他穿着练了一整天兵。
崔颜脸上那种表情,说不定觉得死了要更痛快一些!
“哈哈,”众人只见新任的二当家被崔爷怼了几句,竟然十分高兴地笑起来:“哈哈哈哈!”
崔颜:“……二当家何意?”
“没什么,”花银咳了几声勉强压住笑意:“我想起高兴的事。”
崔颜:“……”
花银摆摆手,雉芦立即推着她的小轮椅上前,花银向城下一看,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
“这不是山民,是从崖,丰,顺,荆四国赶过来的黑户流民。你瞧——这些孩子虽然长得瘦弱,身量也小,但身上的衣服都是洗过干净的,说明他们虽然舟车劳顿,但是住地离这里并不遥远。”
崔颜冷笑:“不然崽子能叫这么大声?”
花银:“开城门吧。”
“那怎么行?”崔颜立即反驳:“万一有奸细怎么办?”
花银:“奸细是一定有的。”
崔颜简直气笑了,花银不待他开口,补充道:
“但是你看那些小孩,老人,他们是奸细的可能性总归是很小的。淮宴马上要打过来了,难道你想让他们死在外面吗?”
崔颜:“你要是喜欢悲天悯人就赶紧出家,在这做土匪干什么?”
他说是这么说,始终握着腰刀的手却放了下来,从袖子中摸出某种不知名的叶子放在嘴里嚼:“大当家让你来的?”
“不是,”花银知道他在期待什么,无声地叹了口气:“但是我有令牌,你想看吗?”
崔颜垂眼看着城下那些闹人的小崽子,又复抬头道:“不必了,我就知道大当家总有一天是要管的。”
他声音有点不明显的兴奋,只有花银能听出来:“开吧,都给老子看着点,要是有眼神不对的就一枪挑了!”
不夜关的守卫立即执行命令,城门露出缝隙,外面的流民从前到后地小声欢呼起来,路过关口时往上瞧,又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神色。
花银身形娇小,又在轮椅中坐着,他们只能看见形貌威武的崔颜。
“有的要出去,有的要进来。”崔颜:“烦死了。”
“交界流民日苦,”花银:“秋凉衣懦弱,等我们进了乌衔纸,就给他们做主。到时候交界地的人走出去,也能挺起腰杆说我们有自己的王。”
她说这话时目光平视,看着外面吵吵嚷嚷的老百姓;崔颜却瞬间转过身来,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因为这是初见时乌元梦和他说的话,除了他们两个谁也不知道。
“你不必问我怎么知道的。”花银:“但是崔颜,不管当初乌元梦是怎么承诺你的,这些年乌衔纸做的到底是什么勾当,你心里门清。”
崔颜喘着粗气,深深呼吸了几次,怒目道:
“你竟敢在背后污蔑大当家。怎么,杀了云断不够,你还敢肖想王帐的位置?”
“你尽管告诉他就是。”花银:“只是眼下乌衔纸大难临头,这些人不进来就是死。就像你说的,这些老百姓里多有盗匪奸细,还望你仔细甄别——做、点、实、事。”
崔颜抓着刀就要往楼下冲,怒道:“我仍受大当家的令,不用你教我!”
花银:“回来!”
崔颜:“闭嘴!”
花银:“令牌还在,你不听令了?!”
崔颜一拳捶在城墙上,大步转了回来,满脸不高兴地说:“有屁快放。”
花银:“安置到小竹林下边去,那边空旷。竹林可以砍伐做临时的竹屋,这样安置更快。”
崔颜不情不愿地点头。
花银:“女人和会木匠活的匠人送去我师父那里,青壮年编成小队去找三当家。把孩子们归拢在一处,别让他们乱跑。”
崔颜心里一样一样记下,面上却仍然一副不忿的模样:“我没那本事,只能捆起来。”
花银:“随你便。”
崔颜:“……黑心黑肺!”
他站在花银的轮椅后面,气哼哼地和她一起看流民们抱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大孩子扯着小孩子,兴奋又畏惧地往城里赶。
安静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问:“打完仗之后呢?奴隶没了,我们养不起。”
花银:“奴隶每年都卖,孩子可不是每年都能长成的。卖奴本来就不长久,要想在安身立命,我们就得自己养活自己。”
崔颜:“说得好听,你成天在那竹林子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知道种地的辛苦?别看交界地地方大,就没一块能种出粮食的地!”
花银自然知道。
交界地土地有问题,别说种粮食,就连小青菜也长不出来。
“先挺过这一关吧,”花银没有正面回答:“后面几天来的人还会更多,你仔细看着。”
崔颜:“不用你说。”
他负气要走,身上铠甲发出细碎的响声,没走出一步又转了回来,屏退左右:
“那天我被人抢下来,迷迷糊糊听你说云断是从水云峰把疯世子送走的。”
花银暗道一声聪明:“怎么了?”
“翻过水云峰就是顺国,其中山脉崎岖难行,凭着云端自己,绝没有可能在几年时间内无声无息地打出一条通道来。”
崔颜斩钉截铁地说道:“所以这个通路一定是很久以前就有的——这些年云断从不让人上水云峰,里面到底有什么?”
花银笑了起来:“崔爷,听说过宁卢县主吗?”
崔颜的瞳孔唰然放大:“怪不得流民蝗虫一样地进来你一点不怕,难道说那里面是……”
“嗳,”花银截口打断:“我可什么都没说。”
宁卢县主,传闻中富可敌国的巨贾。据说她死后留下一座金银山,内腹中空,装满金玉宝石,是她毕生家当。
这座宝山从外观来看,和世上任何一座山都并无不同,只有宁卢县主的后人才能认出它来,也只有她的后人才能打开山门。
崔颜:“大当家知道吗?”
花银:“可能吧。崔颜,你今天废话太多了。眼下这个节骨眼上,钱太多只是祸害。真让其他四国知道水云峰是……那咱们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这次崔颜没有回嘴,快速下了城门,亲自去安置流民。
乌衔纸上上下下都显得十分紧张,但不知为什么,花银明着把淮宴即将来攻的消息放出去,还通知大家可能所有人都要一力抗敌,但是所有人都显得很是振奋。
大概这是第一次他们被认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得到了守护“家园”的权利。
毕竟交界之人的通病,就是他们没有“家”。
一片积极备战的氛围中,只有一个人显得格外愁云惨淡。
中心王帐里,乌元梦面前燃着一个火盆,冒出细细的黑烟,里面火舌吞吐,露出信纸残破的一角,上面落着一个笔锋内敛的“微”字。
乌元梦异色的双瞳盯着火焰,阴影在他脸上明暗跳跃。
“基业已废,宜早上京。”
他拎着信的最后一页,喃喃自语:“既然基业废了,又要我上京做什么呢?”
那页信纸被扔进火中吞噬殆尽。
与此同时,京都丞相府。
庭院中半黄的秋叶刚刚落下,就被仆人沉默地扫开去;廊下站着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男人,穿着家常的素袍,头上扣一顶防风的小帽。
他身后站着一个青年人,模样跟他有七分像;模样轩昂挺拔,站在这中年人面前,气势上却仍然短了一截。
“父亲,”青年人毕恭毕敬地躬身说道:“两边消息都已经送到,如您所料,淮宴那边现在出来了两路人马,一路朝京城方向,另一路由楼兰斩亲自带着,往七峰一水去了。”
“哦,”中年人合着眼感受了一下阳光:“不愧是舟重山,他死了,淮宴竟然没有乱。”
“淮宴王是英雄,父亲您也贵为右相,儿实在是想不通,何必非要逼他到死……”
中年人微微侧头,轩长的眉尾微微垂下,面容威重沉稳,若不是鬓角零星的白发,还能从他脸上看出一点年轻时名动京城的风采。
正是此前乌元梦冒险来见的那位大人物,微暮云。
他一侧头,青年人登时不敢再说下去,但心中到底不甘,只得迂回道:
“眼下舟重山已死,无定就成了淮宴的下一任主人,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又不知他跑到哪里玩去去了!到时候咱们交不出人……父亲,以朝廷现在的情况,恐怕还不是和淮宴撕破脸的时候啊。”
“玩?”微暮云哼笑道:“你真以为他是个骄横跋扈的废物吗?”
青年人不敢说话。
“不过你说得对,现在和淮宴开战还早……既然不打仗,这位世子爷还是回我们手里的好。”
青年人立即振奋起来:“这么说来父亲知道无定的下落?那太好了!”
“别急,”微暮云拿下落在头上的枯叶:“既然要接,就都接回来。”
青年人神色一动:“父亲指的是……上面那位?”
“是啊,”微暮云垂眼笑道:“放陛下在外面玩了这么久,也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