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营帐绵延数里;每五个帐篷围着一个火堆,上面架着铁锅灶;黑甲军士们换着班来用夕食,吃完了又很快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最边角的五个帐篷外,一个士兵扒干净了碗里的肉汤,擦擦手,盛满了两个碗端着要走。
“等会儿,”
火堆边,一个年长的士兵朝着边上的帐篷一仰下巴,低声问:“是给里边那俩送的?”
军士点点头。
“听说那是咱们的疯少主,”年长军士嘬着牙花子:“你瞧着像不像老国主啊?”
军士也不说话,摇摇头,举着两个碗走了。
火堆边另一个士兵用胳膊肘怼了怼老兵:
“那是新来的,是个哑巴哩!要不是得找人带路都不要他。这小子脾气倔得很,送饭的破活儿他爱干就干,你别管。”
“破活?”老兵啧声道:“伺候少主能叫破活?”
“少主在京城吃香喝辣,能住咱们的臭军营?这肯定是假货,所以楼将军才给关到这里了!”
不管身后的议论声,“哑巴”军士端着汤碗,背过身用脚挑开帐篷帘——
露出里面两个鼻青脸肿的少年。
他们背对着背,手被绑在一起,狼狈得如出一辙。
“好香啊,”右边那个长了两个小酒窝,吸着鼻子说:“楼将军真是个好人!”
明明刚被打了一顿,却让一碗肉汤轻松收买——
正是武波和舟无定。
“哑巴”军士半蹲下来,也不给他们松绑,就把汤碗往面前一放。
武波:“好兄弟,好兄弟别走!你这饭送得也太不走心了,这让我们哥俩怎么喝?真要这么饿死也太委屈了!”
“哑巴”军士似乎觉得很为难。
武波:“是不是上边不让你给我们松绑?兄弟嗳,你放心吧,我的货在你们手里扣着,那可是我全部家当啊!让我跑都不跑!”
“哑巴”军士似乎被说动了,看着他们捆在一起的手。
武波趁热打铁:
“再说了,贵军纪律严明,这么多人看着,我们手里连个趁手家伙都没有,跑也是找死你说是不是?解开绳子也就是松快松快!吃饭了有劲,以后再赶路我们也不添麻烦你说是不是?”
“哑巴”军士看了看外边,终于点点头,将两人的绳子解开……了一半。
俩人算是能分开了,但是各自的手还是捆着。
“哑巴”军士把两手凑在一起做了个“端”的动作,示意这样也可以喝汤。
武波:“……多谢你了啊。”
“哑巴”军士点点头,起身要走。
“等等,”舟无定舔了舔发酸的牙根:“楼将军让你来带着我们走?”
“哑巴”军士摆手,做了个吃饭的动作,示意他只负责送饭,别的都不管。
舟无定又问:“这是去哪里?乌衔纸吗?”
军士摇头,这次真的走了。
武波:“他什么意思,‘不是’还是‘不知道’?”
舟无定端起碗喝汤:“他们收了船,但是没过河。明知有人跑了,也没有去追。”
“那不是挺好?”武波高高兴兴地捧起汤碗:“等我的人找到我舅舅,咱们就都得救了。我舅舅非常有本事,我就是他带大的呢!”
“带大你是够不容易的。”舟无定:“你舅舅这么厉害,怎么还让你出来跑生意?”
“舅舅是舅舅,”武波吸溜一口热汤,满足地叹气:“我的家业,将来总得靠我自己接过来。你说是不是?”
舟无定看着他,明明满身是伤,却好像很容易满足。
舟无定:“武波,咱们以前见过。”
他用了一个肯定句。
尤其是眉眼,越看越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是在哪。
武波好笑道:“丁兄你疯起来连舟重山的儿子都敢冒认,我哪能跟你见过?”
舟无定:“你以为我在说谎?”
“嗨呦,保命的事,怎么能叫说谎呢?”
武波满脸崇拜:“要不是你装成异姓王的儿子,咱们何止被打一顿这么简单?肯定早杀了!”
原来是在乐呵这个。
舟无定:“他们赶夜路行军,说明很着急;不举火把,包住马蹄,是为了不露行迹。但是明知我们这边有人跑了,却没有追过来,这是为什么?”
武波喝汤:“为什么呢?”
“因为不需要了。”舟无定捧起碗:“就是奔乌衔纸来的,既然已经兵临城下,还隐匿什么行迹?”
“自以为是。”
沉着的声音从帐外响起,紧接着,帐篷的门帘被再一次掀开,一个健硕的人穿着全幅铠甲弯身走进来。
武波:“楼,楼将军?!这么晚您怎么到这地方来了?”
来人正是楼兰斩,但武波好像自带一种“大家谁都别理他”的魔力,另外两个人谁都没分他一个眼神。
楼兰斩:“乌衔纸地势开阔,我们现在地处万里峰——峰内隔着重山密林,更有毒雾迷障,他们如何就能得知?”
舟无定安静地看着他,没有生气,也没有激动,只是平静地说:
“乌衔纸实际的驻地只从外城开始算,最外一圈虽然没有人居住,但是修建了类似汉城墙的工事。这会儿,恐怕他们的王帐已经得到消息了。”
楼兰斩呼吸粗重起来:“你果然是从乌衔纸逃出来的。那他呢?”
舟无定:“他走了。”
楼兰斩:“为了救你?”
舟无定:“对。”
楼兰斩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帘子出去,却没有马上离开;武波大气也不敢喘,看着篝火将楼兰斩的身影投射在帐篷上。
他好像抹了一把脸,又好像只是把碎发往上捋了一把。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这次他没拿那把巨弩:“你怎么认出我的?”
“武器。”舟无定:“那你呢?”
他们甫一见面,舟无定就知道他认出自己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自己抓起来。
难不成他想自己做淮宴王?
那也是有可能的。
楼兰斩看着他面容,伸出一手,舟无定下意识要躲,楼兰斩却点在他左边的眼睛下边:
“你和长公主很像。”
他另一只手伸进铠甲里面,拿出打斗中被搜走的印章,给舟无定挂了回去。
“你是周系。”楼兰斩给他松了绳子:“但你得明白,淮宴没有少主。”
舟无定活了十六年,十六年都在烟火喧嚣的京城生活;
反观淮宴——土地贫瘠,商业艰难,就连文教都不兴盛;除了军队能打,简直没一样拿得出手,这些年其实过得很艰难。
这个被娇养的少主,和他贫瘠又陌生的家乡显得格格不入。
舟重山手下的宿将们一开始或许还可怜孩子独身在外,后来淮宴和朝廷闹得越来越僵,身在京城的世子却从没有为淮宴说过一句话。
不仅如此,听说他还骄奢淫逸,横行跋扈,在淮宴重臣们的心里早就没有什么少主了。
更何况,舟重山还为他而死。
至少楼兰斩觉得不值得。
舟无定心里多少猜到一些,但是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把京城里不见血却一样锋利的刀锋解释给他听。
他弯身去解武波的绳子,口中问道:“你出兵的时间不对。”
楼兰斩似乎觉得讽刺:“世子还想教我不成?”
舟无定:“按照时间推算,你应该是一接到淮宴王身死的消息就立即带人出发了。”
楼兰斩:“你都不叫他一声父亲?”
舟无定没接他的话:
“问题是谁给你的消息?乌衔纸跑出来的逃奴只管自己逃命,唯一携带消息的我甚至还没进入淮宴地界,你又是听了谁的信?”
楼兰斩:“不管是谁给的信,总归是真的。你父死在乌元梦那妖人的手里,我得去把他尸身接回来。”
事实上,那封信上除了有舟重山的讣告,还说他们的小世子也被扣在乌衔纸里。
舟无定转了转手腕:“是微暮云吗?”
楼兰斩神色一动。
“我就知道是他,”舟无定从他的态度里得到了答案:“让我想想。”
舟无定重又盘膝坐下,武波看了看楼兰斩的脸色,躲到了帐篷的角落里,生怕他们俩闹个不愉快,再殃及池鱼。
楼兰斩:“我说的话你没听懂?淮宴没有少主,你想什么也……”
舟无定:“这仗不能打了。”
他一只眼下还肿着——楼兰斩亲自上船打他的时候舟无定没还手——此刻他盘膝坐在破破烂烂的营帐里,斩钉截铁地说:
“我知道你出兵是想迎回他的棺椁,但是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你想说这是微暮云的圈套?周系,你可真是自作聪明!”楼兰斩大声道:“你以为只有你看得出来?可是看出来又有什么用?难道就让你父亲在那种地方不得安息?”
“楼兰斩!”
舟无定站起身来,裹着纱布的右手已经重新开始渗血:
“你今年五十一了,不是十五!就跟你打我一顿出气一样,你出兵也是凭着一股激愤!”
“你不就是觉得我在京城苟且偷生,一旦在淮宴继任,会领着举国上下一起被‘招安’吗!”
楼兰斩怒道:“难道你不是?!”
“蠢货!这些年没有我周旋,朝廷早打过来了!”
舟无定深吸一口气:“你以为迎回舟重山的尸身就是对得起他?!你现在贸然出兵攻打乌衔纸,只要这边打起来,后方朝廷立刻就会抄咱们孟州的老家!”
“打就打!”
楼兰斩艰难维持的稳重表象终于碎了个干净,他对着舟无定,就像对着年轻时的舟重山:“我不能让他闭不上眼!”
“你丢了淮宴他才死不瞑目!”
舟无定一把扯过楼兰斩的衣襟,几乎是鼻尖对鼻尖的吼道:
“朝廷早就让微暮云掏空了,淮宴或许有一战之力,可若是其余四国也从其他方向来夹攻呢?十数年来,崖国在淮宴边境虎视眈眈,只等一个机会,你现在要把这机会拱手送上去吗?!”
两人沉重的呼吸撞在一处。
“不能打,只能谈。”舟无定盯着他双眼:“只有淮宴真的强大起来,我们才有复仇的资本。”
楼兰斩看着他酷似舟重山的鼻翼唇角,还有属于长公主的眼睛。
“周系,没有人问你的意见。”
半晌,他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喷发的火山再一次披上冰冷的铠甲,展现出沉稳的面容来:
“我才是淮宴的统帅,你在我这里没有发言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