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逃兵,自然是杀了。”
乌三月一点都没犹豫:“这样的人留不住。现在杀了总比之后他们叛变要好。”
花银:“三当家说得没错,但是你忘了一点。”
乌三月:“什么?”
花银:“他们不是兵,是匪。”
乌三月那一刻似乎是想要自嘲地笑,眼神却又流露出一丝类似自卑的情绪来。
乌衔纸是匪,他就是匪首;乌衔纸是国,那他就是将军。
他手底下的人,甚至都不能算作是兵。
花银:“大当家怎么说?”
崔颜叹了口气:“他好几天没有出王帐了,想来也是忧心。”
雉芦一声笑。
崔颜:“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雉芦:“咱们几个在这愁容满面,怎不见大当家出来拿个主意?”
几个人安静了一瞬,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的味道。
连乌三月手下的小职事都想跑,大当家为什么不能自己离开呢?
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刚刚去见了“大人物”回来——
他们这些小虾米或许没有活路,大当家威名赫赫,退路可多的是。
至于什么同生死共进退,正如花银所言,他们是一窝匪,匪徒可不讲究这个。
“你们不要随意揣测他,”崔颜咬牙说道:“反正他就在王帐,咱们就不能去问问他吗?”
花银:“说得好,正好人齐,现在就去。”
她看了眼雉芦:“传信,每个岗哨只留下最少的人数值岗,其他人全部去中心王帐前的空地集合。”
乌三月一把按住雉芦手腕,眼睛盯着花银:“做什么?”
花银:“三当家,哨信你也听见了,淮宴的人现在虽然无法绕过万里峰进来,但他们要找地方登陆绝不是难事——最多三天,我们还有三天的准备时间。”
乌三月手劲一松,可还是虚虚握着雉芦手腕:“这么多人同去,总还是有‘逼宫’的嫌疑。”
花银:“崔爷,把你那边的情况说给三当家听听。”
崔颜虽然不情愿,却简明扼要地重复了一遍。
乌三月:“……原来已经有不打招呼自己偷跑的了。”
“三当家,希望你明白,这次和乌衔纸之前遇到的所有难题都不一样。”
花银:“这不是崖国,封国来打秋风那么简单,而是乌衔纸的存亡之争。就像在小竹林咱们商议的那样,我们需要人手。”
雉芦:“明白了!叫所有人都去王帐那边集合,是不是要放点狠话把他们镇住?”
“生死面前,镇是镇不住的。”花银:“但是我们必须说明情况,只有这样才能确保留下来的所有人齐心。”
雉芦:“刚编进来的流民去不去?”
“他们不用,”
她率先往王帐的方向走去,崔颜肃着脸跟在花银身后。这位面容娇嫩的二当家轻轻地说:
“他们的女人都在小竹林里学织锦,孩子也在我们手中。对这些流民,没必要费心哄着……不给我卖命,就只有家破人亡。”
乌三月沉默地看着她。
花银才十五岁,面对如此困境,她既没有慌乱地施行严苛□□,也没有妇人之仁地善心泛滥。
只有清醒和理智。
她就像一块编制严密的锦,横穿竖挑,丝丝入扣;
花银甚至连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仿佛她不是局中人,而是横在这局势上的一只巨眼——
冷漠清醒地计算着每一寸进退得失。
乌三月松开手:“既然想明白了,按你说的办。”
雉芦立即放出哨信,信息层层传开,各岗位开始商议留人;
就连那些在偷偷摸摸收拾包袱的,也不得不停下动作,去中心王帐前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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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乌元梦已经在王帐外等着他们了。
他的王帐有寻常城镇里的两层楼高,上扣三层金顶,大圈上围着一层金色流苏;王帐两侧各有一处陪帐,只比王帐小一圈,也都是同样制式。
乌元梦的亲卫们守卫在王帐周围,身上的铁甲就跟镶上去的一样,一年到头也不见他们换下来。
比起亲卫们的全副武装,乌元梦的装束就显得过于随意了:
里面穿着一身荆人的曳地里衣,外罩一件胡衫,脚踩着尖头的猎靴,右边那只还半脱不脱地挂在脚上。
王帐里延伸出一条深蓝色的地毯,毯上突兀地横着一只太师椅,乌元梦就大咧咧躺在上面等着,身后还有个捏肩的胡人女奴。
花银,乌三月,崔颜和雉芦四人穿过众人走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废话不用多说,”
乌元梦左手摸着肩膀上美人的柔荑,右手手心向外立起来,是个终止的动作:
“你们要打要谈,我都支持。”
崔颜眼睛里登时焕发出光彩,在外威风凛凛的将军,此刻竟露出了十分孩子气的笑容:
“我就知道,大当家心里是有交界地的!”
相比之下,乌三月则冷静多了。
他试探地问:“‘支持’?”
花银笑了笑没说话。
“你们”和“咱们”,那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乌三月:“您要离开?”
他声音不算小,站得比较前排的“乌鸦”大小头目们都听到了。他们不敢当着几位当家人的面闹,但是这话越往队伍后面传,骚动就越大。
反观乌元梦,安心理得地坐在这骚动中,笑看着几人。
不回答本身就是答案。
崔颜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偏偏还要不死心地追问:“大敌当前,首领若是先走了,还有谁会愿意留下来守卫家园?”
乌元梦噗一下笑了出来,他摆手让身后的女奴退下:“傻孩子,什么家园不家园?这就是咱们住的一个地方罢了。”
他招手让崔颜过来——
崔颜就像一条忠厚的狗,半跪在太师椅旁边。
乌元梦捞着他的后脑勺用力摸了一下:“崔啊,听哥一句——人住的地方会变,你得学会成为自己的家。”
“我没有家,”崔颜近乎乞求地说:“你救了我。如果非说要有,我的家就是你。”
乌元梦异色的双瞳短暂地动容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原状;像他身体里寄居的邪神“拜克斯”出了个神,又很快醒过来了。
“想什么呢?”他在崔颜脑门上一拍:“你哥可不好这口啊!”
乌元梦的力道不轻不重,崔颜却像受了当头棒喝。
他突然明白了。
打从乌元梦杀了秋凉衣上位的时候,他就没打算在这个地方长留;
乌衔纸只是他的一个跳板,如果经营得好,正好当做后方的大本营;若是经营不好,也可随时抛弃。
至于什么“让交界之地的人出去挺直腰杆”,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相信罢了。
他进不得退不得地跪在原地,像条不被主人承认的狗。崔颜霎时想起不夜关上被乌元梦放弃的刹那——
漫长的和此刻如出一辙。
直到一只柔软的手扣上了自己的肩膀。
是花银。
她单手撑住崔颜的左胳膊,轻轻用力,崔颜就顺着这个力道站起来,被她塞回身后。
花银那表情仿佛她一点不意外似的:“大当家打算带多少人走?”
乌元梦欣赏地看着她:“不多带,不然跑不快。”
“您可真坦荡。”乌三月难得刻薄了一句:“想去何处?”
“别这么紧张,你们要是想走也可以一起嘛。”
乌元梦笑吟吟地说:
“既然淮宴想要这个地方,给他们就是了!他们那边穷得就差卖裤子,竟然还为了一时意气出来占地——嗤,能守住一个月都算那舟……”
花银:“舟无定。”
乌元梦:“都算舟无定厉害。”
“您又何必逞口舌之快?”乌三月垂下眼:“至少他们的主帅没有临阵脱逃。”
乌三月和崔颜都是乌元梦自己带来的班底,原本是最忠心的人。
可乌元梦要出走这个行为,实在太超乎他们的意料,也太让他们失望了。
“这可不是气话,交界地形势复杂,不是谁都能坐稳的。”乌元梦:“行了,少抱怨。各自回去把东西收拾好,爱留的留下,我都不管。”
他转了转脖颈,两手按住太师椅的扶手准备起身。
安静了很久的崔颜出声质问:
“那乌衔纸这些人怎么办?还有那些刚安置进来的流民!眼下淮宴和我们有血仇,真要是打进来,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乌元梦嗤了一声,连回都没回一句。
崔颜几乎哽咽着问:“要是我也不走呢?哥,你也打算让我等死吗?”
乌元梦简直觉得好笑:“崔颜,你有脑子吗?我留下来又有什么用?跟你死在一堆里,好让那个舟无定把咱们俩的头砍在一块?”
崔颜还要继续质问,却被花银抬手拦下。
“何必这样疾言厉色,有话好好说。”花银两手抄在一处:“我听大当家的意思,其实对乌衔纸还是有些留恋是吧?”
“还是银丫头懂事,”
乌元梦慢悠悠站起来,两肘向后撑开筋骨:
“但是舍不得也没办法啊,人总得往前看不是?”
花银淡声道:“要是我说,能给大当家一个两全之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