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花银的字。
舟无定明明只见过她一面,甚至也没见过她笔迹如何,却一眼就能识别出这是她亲手写下来的。
他甚至还很肯定地知道,花银提笔的姿势不是很标准,尾指总是不自觉地上翘,导致那个“亲启”的启字笔力有些虚浮。
看见这些字的同一时间,舟无定意识到了一个于他一生中十分重要的事实——
那些总是浮现在他眼前的“画面”绝不是他的幻想。
而是已经发生过,他却并不记得的记忆。
可那日在乌衔纸王帐外,他分明在记忆中看见……
看见她死了。
那么美,背靠着烈火,在一束光中落进满是鲜血的泥土里。
难道这是预言?
武波:“你捂着胸口做什么?是不是被打伤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埋怨的眼神瞟楼兰斩,简直像个阴阳怪气的小媳妇。
楼兰斩蹙眉道:“什么内容?”
舟无定抬眼,目光压抑又深沉。楼兰斩心下一悚,微微站直了身体:“请少主展信。”
舟无定刚要拆开,武波突然一拦,担忧地问:
“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毒粉之类的?你别朝着自己开。”
舟无定从善如流地将信封对着沙盘侧开——
毒粉没有,倒是有一片半黄的竹叶从里面掉出来,飘落在“乌衔纸的王帐”上。
他抖开信一扫,而后递给楼兰斩:“我离开之后,乌衔纸内部必然出了大事。”
田将军左将军等人看向楼兰斩。
楼兰斩:“写信的人自称乌衔纸的二当家,知道我们来了,想约时间和谈。”
“放屁!”田将军:“血海深仇,还有什么好谈的?”
“没错,”左将军起身接过信纸,和在座的将军们传看:“这些年淮宴从没打过败仗,没有到了阵前还得谈的道理——更何况只是个匪帮。”
将军们看了信,也都是这样的说法。
“没有打过败仗,但也从来没有赢。”
舟无定一开口,所有人都停下来听他说:
“淮宴土地无收,文教商业都属艰难,以战养战只会越打越穷,不是长远之计。更何况乌衔纸只有名分上是匪帮,又坐拥天险,实力并不比崖和顺这样的国家要弱。”
左将军嗤笑:“世子爷,您刚从那屁滚尿流地逃出来,别是吓怕了吧?”
军帐中发出几声不明显的笑声,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讽刺。
舟无定心知是说不动他们了,将所有人的反应收入眼底;而后捡起那张被揉皱扔到沙盘上的信纸,叠好收在袖口中。
楼兰斩看着他动作,突然问:“你刚才说乌衔纸出了大事,什么事,怎么判断的?”
舟无定拿起那片竹叶晃了晃:
“写信的人叫花银,至少在我离开之前,他们的二当家还是云断,是个男人。”
“云断。这地界谁会不知道他?”
田将军啐了一口:“那就是个糟践人的畜生,他们乌衔纸没一个好东西。”
楼兰斩:“可写信的是个女人。”
此话一出,军帐中大部分人都反应过来了。
乌衔纸匪帮做派,自然也守匪帮规矩——
既然在此之前乌衔纸没有战事,那么老二当家必然是死在新二当家手里。
“这妖女定是个狠角色。”田将军眉头先是一皱,很快又放开:“嗐,管他呢?总之是要打的!”
“不如这样,”舟无定招手让武波站在自己身后:“我去和她谈谈,左右没有坏处。”
军帐内瞬间安静了。
一片寂静中,左将军一声冷笑:
“世子爷,您要是单纯为了证明自己不怕,那就不必了。这不是孩子干的事吗?”
“左如安,轮不到你叫我孩子。”舟无定冷漠的目光转过去:“你僭越了。”
左将军一怔,随机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在这些人心里,舟无定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废物;他主动提出回那野蛮血腥的匪窝里交涉——
虽然在他们看来是没用的交涉——却仍然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武波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他在说什么,蹬蹬蹬后退两步:“回哪去?乌衔纸?那里边的大匪个顶个的能打,多危险呀,我不敢!”
“说得对。”楼兰斩说道:“你哪也不要去,就在军营里好好待着。”
舟无定上前一步:“那我回来还有什么用?我去谈判,对淮宴无论如何也没有坏……”
“你本来就没有用!”
楼兰斩怒道:
“世道马上就要乱了,你父本该成为一代雄主,却为你死了!”
舟无定不但不退,反而近前一步:
“既然这么恨我,更该送我去死。楼兰斩,收起你的悲愤,这他妈是老子的家业,用不着谁来教我。”
楼兰斩深吸一口气:“你不能去,如果被对方抓了,我方太被动。”
“是是是,”刚才两人对峙时,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好不容易和缓一些,田将军立即赶过来挡在中间劝道:“世子,你要真让他们扣下,到时候我们束手无策,可就真得谈了!”
舟无定眸光微动。
“收拾一下,后天一大早大军向不夜关开拔。至于你,”
楼兰斩看向舟无定,一锤定音:
“我单独派一队人马送你回孟州。这军营世子不喜欢,今后也不必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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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春户峰下。
到处都是竹竿搭起的临时营帐,男人们胳膊上系着红布,跟着前来调配的乌衔纸守卫们列队查人头。
“信送到了?”
雉芦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偏要用那张精致的脸做一副地痞流氓的表情:
“淮宴肯定猜不到咱们的哨信,定然吓坏了。”
花银好笑道:“吓坏淮宴?雉大哥,你可真自信。”
“二当家嗳,您可别再叫雉大哥了,”雉芦一推她肩膀:“让人听见还以为我是你男宠呢!”
花银笑着咳了一声,抬眼去看列队的人们——
这些都是逃进乌衔纸的流民,他们听不懂哨信,不知发生何事,脸上却都是一副忧虑紧张的神色。
“哨信虽然快,但也有它的问题。”花银:“你看,现在上上下下都知道淮宴打过来了。”
雉芦:“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怕什么?”
“时间不对。”花银:“如果再给我们半个月,有这批民夫,再加上我送往其他四国的信,咱们未必不能抵挡。”
雉芦听懂了,将那狗尾草从嘴里拿出来:“那现在呢?”
“他们动作太快了。”
花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
“舟重山一死,淮宴不但没有乱,竟然还这么快就带兵过来了——而且我总觉得这不是舟无定带回去的消息,他们应该还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雉芦从他们坐着的大石头上跳下来:“你还有心思想他们?真要是这样我们怎么办?”
花银:“我跟大当家打了招呼,他同意我去信和谈。”
雉芦:“淮宴会答应吗?”
花银:“很难。”
雉芦:“……”
他急得原地转了两圈,最后停了下来:“算了,不过就是一死,打就是了。”
花银带着一点笑,浅棕色的瞳孔看起来有点温柔,细看却又很冷漠:“如果都像你这样,那我也不用发愁了。”
雉芦:“什么意……”
“花银!”身后一个怒气腾腾的声音传来:“你怎么搞的?你放这些黄纸进来,就不能自己管好吗?”
雉芦噌地一下窜过去挡在花银身前,笑嘻嘻道:“呦,崔爷,您这是急什么呀,大嗓门也解决不了问题不是?”
来人正是一脑门细汗的崔颜:“花银,淮宴马上要打过来了,这节骨眼上,你的人怎么乱跑?”
花银:“你是说流民?”
崔颜:“还能有谁?”
“我的人可多了去了,”花银笑道:“既然做了这二当家,严格来说,就连崔爷你也是我的。”
“我没跟你开玩笑。”崔颜扒开雉芦:“刚搬进来的流民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都想出去避难;现在倒还好,一旦他们聚集起来冲关……”
崔颜觉得自己被舟重山和那个骨族人挂在城墙上,好像就是昨天。
他的脸黑了:“总之要赶紧想办法疏散他们。”
花银:“你看清了那是流民?”
崔颜:“当我瞎?”
“流民都是你亲手安置的,全在此处。”花银扶着雉芦的手从石头上跳下来:“淮宴要打过来的消息与他们而言并不稀奇。”
崔颜一愣。
对啊!
刚才他气急攻心急三火四地跑过来,竟然忘了这一茬——
流民就是为了躲淮宴兵才进来的,又干什么非要挪出去?
他们又不懂什么时间不时间,能挡不能挡的!
花银看他神色变动,耐心道:“崔将军,别看他们穿便装就觉得是流民,说不定是咱们自己人呢。”
话音未落,乌三月也沉着脸赶过来了,目光在几人身上一扫,沉声道:
“淮宴来得太快,我这里……”他似乎觉得难以启齿:“我手下有人想撤离。”
撤离二字实在委婉,大敌当前,有人想逃命了。
花银:“三当家什么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