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杀人夜。
不夜关内外到处都是震天响的喊杀声,来袭的这伙人身材精壮,个顶个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偏偏穿的是老百姓的衣裳。
不仅如此,还十分不讲武德地不报家门,上来就打——打了好些时候,愣是瞧不出这是哪家的人。
“这他娘的!”崔颜啐了一口,一脚踹翻了城墙上冒出的半个头:“怎么就打不死呢?”
花银扛着那把弩,安静地观察了一会儿,而后步履沉稳地上了城墙的制高点。
卫燃持刀紧张地跟在她身侧。
“楼兰斩在来这的路上……”
花银:“不用猜了。”
卫燃:“你这就知道了?我看这伙人虽然功夫绝佳,却不知为什么一直在让。”
“不下死手是吧?”花银:“你看打了这么半天,有一个大伤亡没有?”
动静闹得不小,真章却一点没见。与其说双方在攻城守城,倒不如说是一场切磋。
“太奇怪了。你让崔颜收着打,那是怕和淮宴撕破脸了没法谈,他们又是为什么?”
花银一声哼笑。
她将大弩架在臂弯上,准星瞄准了西南方向的暗林。那边漆黑一片,寂静如死,和这边的沸反盈天形成鲜明的对比。
“因为我们手里,有他们想要的人。”
箭出如流星。
箭落下的地方,树枝剧烈地晃动起来,卫燃惊道:“难不成还真有人埋伏在那里?!那这岂不是打草惊蛇?!”
花银单手按着胸前——她被大弩的后坐力撞得胸口疼:“要的就是让他惊!”
卫燃:“出来了出来了!有个人站出来了!嗳?看着不像有伤的样子。”
“那当然,我手里有准。”花银:“你喊一句,我没力气了。”
卫燃立刻扶着她:“你说。”
花银看着那人影,唇角一勾:“顾不应,你这狗胆包天的东西,怎么现在才来?”
卫燃当传声筒也不是第一回了,当即喊道:“顾不应,你这狗……”
“等等?”卫燃提气喊道一半,突然反应过来:“哪个顾不应?不会是皇宫大内的那个侍卫头子吧?!”
花银摆手:“喊你的。”
卫燃强提一口气,抖着嗓子喊道:“顾,顾不应!你怎么才来?”
去掉了“狗胆包天”,听着倒像是小媳妇埋怨丈夫晚归似的。
黑暗中那人只有一个影,听了这话像是在扶额,而后也不知他下达了什么命令,这支来势汹汹的小股攻城军竟然当即停了下来。
说停就停,连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下了城墙自行组成方形军伍,训练有素到了让城墙上这帮土匪瞠目结舌的地步。
那人悠哉悠哉从队伍后边晃了出来:“银二当家?”
崔颜:“跟你打的是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崔……”
“久仰久仰,不夜关前万人崔嘛,我知道。”那人朗声道:“我乃大荆禁军统领,顾不应,特来拜会银二当家!”
崔颜扭头:“花银,他怎么知道你?”
她没有回答,只是让崔颜整队,自己俯身往下看。
花银:“人是哪里搞的?跟大顺借的,还是大荆边界的地方军?”
顾不应仰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路上捡的。”
花银:“那就是瓷嫣的亲卫队了。”
顾不应:“我来的路上听了些关于银二当家的传闻,真是好胆识,好气魄!既然二当家已经知道我的来意,就请将殿下带出来吧。”
“殿下?”花银:“你要哪个殿下?”
顾不应目光一沉。
花银:“我就说么,暮微云肯在这个时间放瓷嫣过来本来就很蹊跷——原来她是自己跑出来的。竟然连亲卫都舍在半路上了。”
顾不应:“瓷嫣郡主千金之躯,贵地不久将有争端,我们无意搅局——只要二当家送还郡主,我们即刻就走。”
花银:“你知道瓷嫣是来干什么的么?”
顾不应:“郡主还年轻,若是说了什么涉及朝廷立场的话……”
花银:“她是来抢我男人的。”
顾不应:“……”
在她身后,一个手臂上挂着大氅的男人愣在当场。
“你们郡主拎着一道所谓圣旨过来,想逼我把我男人交出去呢。”花银:“嗳,换了是你,人家到你家里来要带你老婆走,你同意吗?”
顾不应麻木地说:“我没有老婆。”
“怎么没有?”花银:“再过几年你就会被送出去和亲呢。”
“?”顾不应:“我快四十了,而且是男人,怎么可能送我……”
他猛地摇摇头,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被她带着跑了。
“银二当家,除了瓷嫣殿下的两千亲卫,我手里还有一千五百人,一日内就能赶过来。”
顾不应:“据我所知,您还有场硬仗要打——何必在开战前先跟我们耗元气呢?”
他见花银不说话,循循善诱道:
“只要郡主能平安归朝,我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您扣着她也没用,两相便宜的事,今次之后,我顾不应也承您的情。”
花银:“你只要瓷嫣?”
顾不应:“当然。”
花银:“你只要瓷嫣?愿意让她独个出来,一个人也不从我们这带走?”
顾不应:“……”
他觉得后脑突地一麻,震颤感瞬间传遍了全身。
这个女土匪知道那人的身份了。
这怎么可能?
花银见他明白了,微笑道:“我说过了,瓷嫣来这是为了私情,便是我要放她走她也不肯。你们若是不信,我就让她来一趟……”
“不必了。”顾不应抬头,方才漫不经心的态度消失得一干二净,眼神中透出狠戾来:“二当家既然握住了我的命根子,只管提条件就是了。”
花银:“三千五百人,来得正好。我不会让你们进城的。”
顾不应深吸一口气,惨笑道:“二当家可真会算。淮宴的兵快来了,您正需要马前卒是吧?”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花银:“楼兰斩正从东南方向往这边来,你去跟他们‘遭遇’一次,不用打,只需把人引到万里峰下。”
顾不应:“那是你选的决战地?”
花银:“我希望那是‘和谈地’。”
顾不应一点也不想答应,但是不答应也没办法。
花银身上一暖——突然被人从身后披了件大氅。一回身,微微仰头,瞧见了舟无定的面容。
“你怎么这么喜欢给我披衣裳?”她就笑:“来干什么了?”
舟无定:“给你看看我没被抢走。”
花银:“……你听见的倒是挺全。”
舟无定静静看着她。
“我竟不知,”他看着她眼睛:“你还挺喜欢我的。”
花银:“我什么时候……”
城下的顾不应剧烈地咳了一声:“我还活着呢,尊重我一点可以吗?”
舟无定将花银挡在身后,探身向下一看,不由得笑了一下。
舟无定:“你喜欢角色扮演?之前没看出来。”
顾不应一见他面容,摸了摸鼻子:“世子别来无恙。”
这位传说中的大荆禁军统领,正是那艘宝船上的船老大!
“花银说的没错。”舟无定:“你确实就快去和亲了,实在没必要这么忠心。”
顾不应脸都僵了,不知道这对黑心肝的小夫妻在说些什么,他只能先问自己关心的:“陛……他怎么样?”
舟无定:“活得好好的,还有心思装傻充楞。”
顾不应暗自松了口气——其实在必要的时候帮乌衔纸抵挡一二,本就是他和那位商量好的。
“那么我现在就带人出发了。”顾不应:“两日后万里峰下见!”
花银:“这么利索就答应了?不谈条件了?”
顾不应下达命令,军阵便后队变前队地向外走去。他仰起头,一摊手:“条件,得是旗鼓相当的时候才能谈。那位在你们手里,我有什么办法?”
花银:“识时务,我喜欢。”
顾不应一拱手:“既然二当家赏识,在下就多卖你一个消息吧。”
花银:“不忙说,这消息你要卖个什么价钱?”
顾不应朗声笑道:“给我家那位吃点好的吧?”
“成交!”花银:“说吧。”
顾不应:“江水青青,奔涌不息啊。”
花银安静片刻:“这算什么消息?”
顾不应挥挥手,负手走了。崔颜始终在戒备状态,直至顾不应的人彻底离开视线,才重新布防,又里里外外地忙活起来。
花银微微蹙眉,站在原地思索。
“行了,今天太晚了,先回去睡。”舟无定按着花银双肩把人转过来:“回小竹林吗?我送你。”
花银被他卸了手臂上的弩,由他牵着下城墙,好笑道:“你这人质还挺自在的。”
舟无定:“人质?我不是你男人吗?”
花银:“……”
舟无定:“你还想反悔不成?别看那群亲卫一副正人君子的嘴脸,等回了京,属他们最能造谣。我堂堂世子被你强占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难道你还不想负责吗?”
花银几乎是下意识地扶住腰:“我累了,今天负责不动了。”
舟无定将她往怀里带了带,避开路过的,朝花银行礼的乌鸦们:
“你这话说的,世子爷之前在塌上也从没让你自己动过,都是亲力亲为不是吗?”
花银仰了仰头,淡淡问道:“敢问世子,这个‘以前’,指的到底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