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们站在一个半明半暗,灯火暧昧的路口。
大战在即,人群往来熙攘,他们两个站着不动,反倒显得有些突兀了。
离得太近,舟无定只能微微垂头俯视着她。
“干什么,”花银:“长得高了不起啊?”
舟无定:“两辈子了,你岁数都活到了狗肚子里不成?”
花银:“都活你肚子里去了。”
“你一没话说就拿身高说事。”
上辈子舟无定成天被她说,早就习惯了这种阴阳怪气——现在甚至还觉得有点高兴。
世子爷意识到自己的“犯贱”,叹了口气,大掌在她头顶一盖:“长大点吧,正面解决问题。”
花银心说也不知道谁才是长不大的那个。
有些问题之所以被回避,是因为根本无法解决,生生挑出来,只能让双方都难过。
可惜舟无定总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那么你才是应该回答问题的那一个。”花银拨开他放在自己头顶的手:“说啊,你说的‘以前’是什么时候?”
旁边一队乌鸦举着火把跑过,明烈炽热的光线划过他过分俊美的面容。
光亮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他的眼睛很安静,就像是蛰伏着滔天巨浪的平静海面:“起初我以为是梦。”
花银:“直到?”
“直到我在王帐中见到你。”舟无定:“花银,我在那个梦里见过你太多次了。”
花银抬手按在他胸前,想要将他推开半步,却反被舟无定握住手掌,向上按在他的脸颊上。
“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说遍了。”舟无定:“你明明也记得。”
他的脸在夜风中微微有些发凉,手心却仿佛热烫灼人。
“对,”花银深吸一口气,强迫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安静下去:“告诉你也无妨,那是真的,是你和我的上辈子。”
舟无定上前一步——两人彻底隐没进黑暗中。身外的所有喧嚣声都开始变得虚无,整个世界一下缩小成他的怀抱。
“所以你真的……”他觉得自己呼吸有些困难,难以再说下去。
真的死在我面前了吗?
真的直到离开那一日,也没有喜欢过我哪怕一点吗?
“对,”花银:“我真的反了。”
舟无定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我就是造反了,那又怎么样?”花银剧烈地挣动起来,却被他下意识轻轻按住:
“难道还真能如你所愿,就此归顺了朝廷不成?!”
舟无定:“我不是……”
“你不是?!”花银嗤一下冷笑出声:“那么上辈子我殉国那天,你带着淮宴大半的人马赶过来是想干什么?!”
烈火,城墙,翻滚的阴云,鹅毛般的雪。
还有坠落的她。
“是,你没想和他们一块灭了我。”花银冷声道:“你只是想把我这个交界国主抓回去做禁脔而已。”
舟无定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满脑子的儿女情长,花银却半点也不能理解。
她清醒地计算着局势,冷静得就像是这世界的局外人。
花银摇了摇头,觉得纠缠上辈子没用,说来说去都是烂账,手搭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
“行了,乌三月还等着,我现在就得去跟他商量万里峰的布防了。”
推不动。
舟无定:“你觉得我还会让你走?”
“行吧,”花银:“你到底想怎么着?”
“你把时间提前了。”他耐着性子解释给她听:“交界地的混战本来应该发生在八年后。”
最后一个异姓王舟重山的死是一切的起点,因为他的死直接引发了淮宴对乌衔纸的报复;
乌衔纸的大当家为了避祸,放开对交界地的管辖逃难上京;淮宴则因为得到了交界这块肥肉而被各国围攻,实力大减。
淮宴无法继续自立,为了保全自家只得再次依附朝廷——这就是为什么上辈子舟无定明明已经成了淮宴王,却仍然以世子的身份留在京城。
因为他要继续留在那里做人质。
于是遇上了被乌衔纸裹挟着逃难上京,最后卖|身为奴的花银。
“如果你还记得的话,”舟无定:“交界地不是你白手起家获得的——那是你身世曝露之后,朝廷给你的封地。”
花银:“笑话,周天子也给了秦国一块飞地[1],难道秦国不是白手起家?”
“总而言之,”舟无定没被她的思路牵着走:“你身世曝光,朝廷封了交界地给你。你就藩之后,我为了……”
他安静了片刻,将那个说了她也不会信的原因咽了回去:“我也回了淮宴即位。”
花银嗤了一声:“用‘回了’两个字来概括带着三万人屠遍京城,会不会轻巧了一些?”
“你去交界地自立,建立了交界国;我回淮宴即位,成了淮宴王。”舟无定:“三年后,顺王及其长子意外离世,平衡局面崩塌,六国混战开始。”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花银给他接上了:“第一个被灭掉的就是我。”
“不管你信不信,”花银眉梢微微一挑:“于我而言,那一天其实也并不怎么遥远。”
舟无定安静地看着她:“你想知道后来的事吗?”
花银半开玩笑:“干嘛,欺负我死得早啊。”
舟无定淡淡地说:“然后我统一了其余五国。”
花银:“……”
她觉得自己的手都细微地抖了起来,很想骂一句你可真敢吹,但她心里知道这是真的。
舟无定从不说谎——
至少从没对她说过谎。
“怎么做到的?”她听见自己轻轻的声音:“用了多少年?”
“六个月。”舟无定:“你来到‘这辈子’之后,是不是一直在推测自己死后各国的走向?”
花银没有说话,沉默却已经是回答。
“答案是没有走向。”舟无定:“事实上也没有第二场仗。交界地的子民都在你殉国那日被屠的差不多了——来攻的五国按照出兵多少,依次在交界地烧杀掠夺。”
花银发觉自己嗓子有点干,她想故作轻松地笑一声,却没笑得出来:“那么你肯定占头筹了。”
舟无定:“我让了。”
她唰一下抬起头来,如果这个角落没有那么黯淡,他一定能看见花银脸上瞬间消失的血色。
“猜到了是吗?真聪明。”
舟无定面无表情地垂着头,大掌抚上她脸颊:“为了杀你,五国的主力军几乎全部倾巢出动。我让他们进城去缴获战利品,然后……”
“然后你围了城。”花银:“生生把他们困死了。”
她觉得自己几乎快要站不稳,舟无定空着的另外一只手却稳稳地将她扶住:“别怕,我不会这么对你。”
“三十三万人。还不算你们淮宴自己的损失。”花银语速飞快:“六国已近乎全民皆兵,所有人口加在一起也不过百万!”
要知道能进军队的都是在家里顶梁的青壮年,剩下的七十多万以妇女老幼居多。
农耕,基建,庠序,都将全面瘫痪。
换而言之,这一战过后,六国全完了。
“你这疯子,我他娘的,早就该知道你是个疯子!”
她被按在他怀里,脊背发寒,吐出的气都在抖:“你倒是赢了,然后呢?大家都不过了?!打下来又有什么用?”
舟无定:“你站好。”
“什么?”花银:“什么站好?”
舟无定没奈何道:“你在靠着我。”
他双手按住她肩膀,力道温柔地让她自己站着:“你听我说,这真的没什么。”
花银深吸一口气,一把将他推开——虽然没推动,这次舟无定却很乖顺地给她让了条路出来。
她胡乱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飞快地走出几步,一停,又飞快地走回来:“你他妈有病?!”
舟无定负手慢悠悠跟在她身后:“好好说话,土匪做派。”
“因为我本来就是女土匪!”花银被他那句‘没什么’激得出离愤怒,无奈面容过于娇美,发怒也像是撒娇:
“大家各占地盘,打来打去,你以为是为的什么?!为了好好活着,过个安生日子罢了!”
“你呢?!”她不知道自己眼睛里已经积蓄了莫名其妙的泪水,满腔里只有怒火:
“舟无定,我真的从来都不明白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你就那么喜欢当共主?就这么喜欢占着偌大一块民不聊生的地?!”
他始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跟在她身后。听着花银又生气又委屈地边走边骂,像条被驯化的狼。
她走的太快,大氅眼看着就要从她肩膀上滑下去。舟无定就上前一步给她重新系好。
花银狠狠闭了下眼:“然后呢?你这共主做了多久?”
舟无定:“两天。”
“……”花银别过头去:“报应。”
“是啊,”舟无定专心地给她系着大氅的带子,仿佛谈论的是别人的生死:“当了两天,没什么意思。”
花银愣了一下:“舟系,你别告诉我你是……”
“嗯,”他系好带子,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自戟而亡。”
花银站在原地,一瞬间眼神都空了。
“我真不明白你。”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有限的迷茫仿佛全部堆在了此时此刻:“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舟无定走到她身侧,自然地将她的柔荑包裹在掌心,声音轻得就像是呓语:
“花银,造朝廷的反,建立交界国,你想干什么都行——唯独不能离开我。”
然而这声音在花银听来,简直像是冥冥中命运的召唤。
她问:“不然呢?”
“不然……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他带着点笑容,轻轻地说:
“你非要离开,我活着也没意思。既然我不必活着……那么这个世界,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