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黑衣男人手里按着一卷文牒,沉静地坐在书房里;仆从们在外面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生生没敢进去问一句。
一个俏生生的小丫头从抄手游廊下轻手轻脚地窜出来,小心翼翼地靠近门边,用气音问道:
“世子忘了时辰吗?”
仆从们不敢回答,还是他贴身的小厮听了听里面的动静,低声答道:“去去去,我们世子英明神武,怎么可能忘事?”
小丫头有点着急:“那他今天不带我们出去玩了吗?”
里面发出“咔哒”一声响。
小厮吓得立刻噤声,拐着丫头的肩膀往出走,直走到中门才按着胸口深吸一口气,用正常的声音说道:
“还玩什么?那两位大神仙正赌气呢!”
“我知道,”小丫头眼圈都红了:“可今天是花朝节呀,姑娘还等着呢!”
花朝节是姑娘家的节日,不论出阁与否,都可以去街上放肆游玩。一年仅此一天,街上热闹得不得了——
有大鳌山,大灯会,贵家豪门都挑着一日让同龄的孩子们出来相看;就是百姓人家,也会让孩子们自由自在地玩去。
“你们姑娘非要走,世子能不生气么。”
小厮心里也是没办法,又偏心地站在自家公子这边:
“她现在可不是咱府上的半奴了,人家是,是豪门贵子呢!”
小丫头扯他袖子:“姑娘又有什么法子?在外面吃了许多年的苦,如今能认祖归宗,难道还不叫她去嘛?”
“吃苦?自打到了府上,世子对她如何?”小厮有点生气,一把抽回袖子:“就是周幽王对她那戏诸侯的妖姬也没有这么放纵了!”
“欺负我不读书吗?”
小丫头脾气也上来了,带着哭腔怒道:
“戏诸侯是周幽王自己要干的,又关人家褒姒什么事?世子不愿让姑娘走就直说呗,干什么又不带我们去看大鳌山了?”
小厮瞠目结舌,简直快被她说动了:
“那要照你这么说,姑娘要离开世子府,还都是我们世子爷的不是了?”
“我不管是谁的错!”
小丫头哭道:
“早前爷答应了花朝节带姑娘出去,姑娘一早便梳妆打扮了在院里等着呢!天这么凉,她的花灯都快灭了!她那身子骨……就算爷不喜欢了,难道还让她冻病了才高兴吗?”
小厮还要再说,冷不防房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爷,”小厮瑟缩着把小丫头挡在身后:“我们两个没规矩的吵到您了……”
黑衣男人从房门中走出来,随手将文牒扔到一边。廊下挂着的红灯笼映出他面容——
又俊美,又阴沉。
简直像个因为太漂亮而横死的鬼。
他扫了两人一眼:“花银在哪?”
半个时辰后,世子府的大门打开,一顶软轿被稳稳当当地抬出来。
街上人群熙攘,笑闹不休,到处都是三四层楼那么高的大灯笼架子,孩子们头上别着各式各样的花卉,手里提着模样新奇的花灯;
三两成群的年轻人们说笑着走在一处,灯火阑珊之地,还隐约能看见成双的人影。
轿外灯火喧天,轿内寂静如死。
“封了公主,不理人了。”
舟无定单手掀开轿子的侧帘,仿佛一辈子没见过这么繁华的街市,偏偏不肯往身边看一眼:
“我明确知道你不是瓷家血脉——皇帝到底怎么说的?”
他旁边坐着个娇小的人。
身上围着厚厚的鹅黄色披风,雪白的毛领在脸边绒绒地烘着。若是平日里,她必定是乖巧乖顺得不得了,像个委屈巴巴的小动物。
可是今天,她固然看上去仍然娇美无匹,眼睛却冷静得像是那个娇软的她从没活过。
“给了我一块封地。”
她清晰的声音响起,没有刻意加上平日里那种柔软的调子,听起来十分惑人:
“三日后命我就藩。”
舟无定抬起帘子的手僵硬了一瞬,而后若无其事道:“你自由了,高兴吗?”
这几年花银看似乖顺,实际上偷偷跑了无数次,当他不知道吗?
这漂亮的狗东西同他都是虚与委蛇,一旦有机会离开,是绝不会回头的。
“也不完全都是高兴吧。”花银:“你府上的吃食住所我都很喜欢,以后可能很难找到这么合心的地方了。”
舟无定:“……”
吃吃吃,一天就知道吃。
除了怀念吃食,就一点也不考虑是因为谁才能吃得这么合心吗?
“还有,”花银带着点笑意说道:“我一定会非常想念世子爷的。”
舟无定觉得自己真他妈是完了。
一个月前,花银被朝廷验明正身封了公主,皇帝抠抠搜搜省成那样,却十分大方地给花银分了一座公主府。
花银却没去。
她接受册封的当日,朝廷给她备下的车驾都准备好了,她偏不肯走;直到舟无定亲自带着马车来了,才跟他回了世子府。
进府第一句话就是:“舟无定,这几年多谢你,再住一阵我就走了——这次不回来了。”
他怒急攻心,但到底捧在手心护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连句重话都没跟她说。
只是从那天开始,他们就心照不宣地开始了漫长的冷战;直到今日才终于说上话。
那么多辗转反侧的长夜,暗自痛恨的恼火,竟都被她轻飘飘一句“会想你”击得粉身碎骨。
“上哪里再找这么好的床伴?”她笑吟吟道:“世子,你那颗心虽然早就脏得烂了,床|上功夫却真是没话说。”
舟无定:“……”
“怎么,”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没去封地,就想学前朝的公主养面首了?”
花银:“多少钱能养你这样的?”
舟无定不说话了。
“你自打知道要走,便不屑同我装乖了。”舟无定放下帘子:“你养我还需要钱吗?”
他贵为世子,又疯得厉害,莫说是遍京城,就是纵观中原大地,又有几个人敢惹他?
他心说:“花银啊花银,我就是你养的一条狗。”
对方什么都不用说,只要情绪上稍有变动,就能让他整个人都跟着乱转。
只是面上不显罢了。
他们二人之间,看似自己占尽上风,其实他早就完了。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下去走走吧?”花银像往常一样按他的手腕:“走吧,去年你就答应了陪我过花朝节,总在轿子上算怎么回事?”
舟无定不说话,也没有回握住她。一向炽热的手掌,此刻冷得就像冰一样。
“既然要走,又何必再温情脉脉?”他神色冰冷得就像是对着外人:“要割袍断义就彻底一点,没人教过你吗?”
她被这种冰冷激得蓦然一怔,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而后像是给自己解围般笑道:
“世子果真是个痛快人。那我自己下去转转,天冷,世子先回……”
手上一热。
是舟无定结结实实地回握住了她。
花银抬头。
“要逛边逛。”舟无定:“你自己付钱。”
他不肯看花银的眼睛,扬声吩咐轿夫停下;然而人群太过密集,总不能当街就停,免得让行人撞上——
轿子慢慢悠悠地往街边移动,花银突然说道:“世子明明说过……”
舟无定:“什么。”
“明明说,只是喜爱我容貌,床榻取乐而已。将来王妃过门,就让我去淮宴度日,离你远远的——你原话不就是这么说的么?”
是啊。
那是舟无定第一次发现花银只是同他装乖,在府上住也只是为了方便在朝中盘活自己的势力时对她说的。
大家都不走心,一切才显得公平。
狭小的空间里,花银使劲拽着他的胳膊,似乎非要直视他眼睛才肯罢休:
“舟无定,这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是我说的又怎么了?”他听见自己胸腔里铺天盖地的响声,却只能强作无事,给自己留有最后一点体面:“你还逛不逛灯会?”
轿子里太暗了。
哪怕只有一点点光——
他就会看见花银眼中一点飞逝而过的真心。
就那么一点。
她身上背负了太多的期待与责任,秋凉衣,叶鸣廊,还有惶惶终日的交界地。
两辈子加起来,她也只有那么一点真心,借着张口就来的谎言露出了一点端倪。
“我当世子是真的心悦我呢。”她一拍手,声音里满是雀跃:“幸好不是!我也不用那么有负罪感了。走走走,外面真热闹,我们玩去!”
舟无定顺着她的力道被扯下轿子,一瞬间就同她一道裹入了人间的车水马龙。
那天晚上,一切温馨得不像样,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眼睛里都流露了些什么。
最后的最后,她非要凑近了去看那座鳌山,她在暧昧的灯火下摸了摸他的脸,笑着说:
“舟无定,我去看山了。”
他心有所感:“什么时候回来?”
她似乎说了句什么,但他们身后过了一辆乘月楼的大花车,车上起了小楼,扮做天人的舞女们在上面展示曼妙身姿,人群沸腾得令人听不见响。
他只看见花银在说话,却不知道说了什么。
而后她在这极盛的氛围中汇入人群。
“砰——”
好像是盛大的烟花,又好像是攻城的炮火。
他在那里站到了天亮,站到了所有灯火都褪去,大鳌山被剥去鲜亮的外壳,露出了里面残破斑驳的竹架子。
就像舟无定说出来也没人信的一颗真心。
等啊,等啊。
等到花银从他面前落成一团血肉;
等到他将长|戟亲手扎入自己的胸口。
等到了莫名其妙开始的这辈子。
“砰——”
“老幼退避!万里峰前已经开战了!”
“小心流火!小心流火!保护使者!”
原来不是烟花。
是楼兰斩终于被引到了万里峰,开始攻城了!
舟无定放空的神思瞬间回笼,他往万里峰的方向看了一眼,揉了揉眉心,而后回转身来。
王帐之外,有一个人在静静地等着他。
“大顺皇子,”舟无定在后颈按了按:“是在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