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嫣这狗东西,”花银恨恨道:“今天就让她睡野地吧。”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爱睡哪睡哪,就是睡茅房也没人管她。”乌三月:“你跟我来看。”
相对其余几座山峰来说,万里峰最为平缓,即便如此,上下往返一次也至少需要小半个时辰。
山峰的另一侧是条横断的关卡,关外是交界地少有的平坦地势,能同时容纳上千人;而在这地势正中,横着湍急的息水。
“这是万里峰,这是长关,这是息水。”
乌三月摊开手掌,画了一个圈两道横:
“楼兰斩的人都是旱鸭子,他们想要打过来,就必须过河。此处临近淮宴河,水面比寻常江面还要宽,而且水流过急,过河不是容易事。”
花银看着他面色:“然而。”
乌三月:“然而一旦他们成功渡江,我们就除了长关,就再也没有防线了。”
“刚才来攻的是瓷嫣的亲卫队,禁军首领顾不应也在。”花银:“你已经知道了?”
乌三月颔首:“哨信讲得很清楚。”
花银:“他答应在万里峰下挡一阵。”
乌三月沉默片刻:“好本事。”
花银一笑:“你这边呢?”
乌三月带着她来到峰下:“听。”
长关平直地横在歇雨和万里两座山峰之下,像两棵参天古树槃错在一起的根。
“小心!倒了倒了!”
“人都散开!你们乙队的怎么这么碍事?!”
“我们都放了四十多棵了!”
花银跟着乌三月踏上长关的台阶,往来的乌鸦们见了她,都满脸敬重地点头为礼。
她一一回应,边走边问:“你要坚壁清野?”
乌三月:“不错。”
“你想击敌于半渡。”花银语气十分肯定:“策略没问题。但楼兰斩毕竟是成名宿将,我们能想到的方法他没道理不明白。”
她这话说得不算客气,要知道乌三月现在虽然还只是匪窝里的一个头目,但在日后也是能守能战,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
这样凭空被人指摘,他却没有生气。
乌三月那语气甚至称得上心平气和:“换了你是他会怎么做?”
花银早就想过了,答得很快:“把人拆分成小股,逐次分批地让他们渡河,秘密地向同一处进发。”
“但是就如你我所知,”乌三月打着手势指挥远处的下属,口中镇定地说:“他没有这样做。”
花银:“我一开始也想不通,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淮宴没有大江大河,所以他们的士兵都是旱鸭子?”
“二当家说笑了,”乌三月:“当淮雍河干了么?”
花银:“……”
乌三月:“是因为大当家。他虽然看似癫得厉害,本质上却是个保守派。”
花银微带讥讽:“如果你指的是当机立断‘退守’到水云峰去,那确实是的。”
乌三月心里叹了口气。
他最早就是乌元梦带进这大匪窝里来的,对这位‘伯乐’有着一种近乎天然的依赖;然而这王八蛋大敌当前二话不说就撤了。乌三月对他的认识就在“英雄”和“孬种”之间犹豫摇摆。
现在刀架在脖子上,花银又是个漂亮的混不吝——他只能摒弃了那些无谓的个人情感,但从客观上说道:
“前年他帮上边那位走私了一批精铁,你还记得吗?”乌三月不等她说话,自顾自答道:“他自己手里扣下了不少,没拿去换钱,让人打成巨兽夹放在乌衔纸外的密林里了。”
花银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他想干什么?捕兽夹能挡住谁?顶多拖缓楼兰斩的速度罢了。”
乌三月:“如果是定期派人去上面淬毒,专门‘捕人’的夹子呢?”
花银渐渐正色起来:“……有多少?”
“四千六百零七十三个。”乌三月:“往常云断手下号称出去打野味的人,实际上是出去给夹子换毒的。”
怪不得。
怪不得楼兰斩非要从不夜关发动攻势;
怪不得乌元梦听她说“云断从水云峰放走舟无定”的时候面色那么诡异;
怪不得这些年外边那些老百姓穷得开始卖儿鬻女,也不敢豁出去闯上险峰往乌衔纸逃难——
直到花银放出淮宴来攻的消息,才终于哭着求到跟前来。
原来根本就是无路可走。
“等等!”花银脑子里有根弦唰然通了:“如果乌元梦知道我才是那个……”
乌三月:“什么?”
如果乌元梦明知云断不可能是放走舟无定的叛徒,为什么还是接受了花银的上位?
就算云断已经废了,难道还不能再从下面的人里扶持一个上来吗?!
“更重要的是,”她思绪飞快,猛地仰起脸来:“他为什么那么痛快就答应退守水云峰了?”
乌三月并不能完全明白她在说什么,只能抬手按住她肩膀:
“花银,不论如何,现在都不是考虑他的时候。淮宴马上就要来了,丰,崖,顺,还有朝廷,这些个野狗也都饿着肚子在观望!”
“我们只有先带着这一城的人活下来,”乌三月漆黑的眼睛好似不见底的深洞:“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谈以后。”
花银摇头,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我师父呢?”
乌三月眉头紧蹙,眉梢微微仰起,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
“他不是在春户峰下教那些女人孩子织锦吗?”乌三月自己说了一句,霎时明白了:“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花银的脸先是一白,而后她呼吸渐渐慢了,娇美的面容一时间竟然带着点饱含稚气的森寒。
她在王帐里阻止了舟重山的死,舟重山果然逃过了那一劫——
只多活了不到一天。
而她师父,叶鸣廊,本该在昨天死在云断手里。
“我已经把云断杀了。”花银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咽气之后,我亲手绞断了他的脖子。”
乌三月觉得她有点不对劲,那眼睛平静极了,却又像蕴藏着沉静的癫狂:
“他未必就出事。花银,凡是有轻重。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果乌衔纸没了,难道还有他什么好处?”
说是这么说,其实都不必再确认,他们只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大一小之间就无言地确认了彼此的想法。
叶鸣廊虽然像条盘在山头上的病龙,终日里就像个没情绪的冰人;但是他们都知道,这冰人其实是个圣父。
那么多妇女幼童还在山下,更不要提他有名无实的养女花银。
他不会无缘无故离开,一定是被人带走了。
谁会,谁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从乌衔纸把人带走?就算能趁乱摸人,现在七峰一水只进不出,还要哪里可去?
只有一种可能。
花银还是安静地站着,乌三月的眼皮却一突一突地跳动起来。
“银当家!银当家!”
刚刚培训上岗的传令兵还不大懂得体统,后背上带着跟不知从哪淘换来的长羽毛,口中却把该传给花银一个人听的信嚷的到处都是;
上得城墙来,扑通一声单膝跪下,眼里汪着点不知道是跑出来还是激动出来的眼泪,朗声道:
“小竹林的婆娘们,”他换了口气,半带哭腔地说:“里边有原先在乌衔纸的家眷,也有这次逃进来的婆姨,都说做饭洗衣用不了那么些人,她们也想上前面来打仗!”
不用确认了。
大姑娘小娘子们闲成这样,说明教她们织锦的叶鸣廊确实丢了。
乌三月脑子里一团乱麻,这条在传令兵看来感天动地的消息,在他听来确实专门送给花银的催命符。
他已经在想要怎么劝花银千万别撂挑子不干了。
花银面无表情地抬起手,乌三月的心也像被她拎到了嗓子眼似的。
“我认识你,之前是跟着雉芦的对吧?”花银拍了下传令兵的肩膀让他起来:“还知道‘家眷’了,有模有样的。”
没有任何表情,语气却温和得出奇。
花银:“她们想出力,这很好。让雉芦去教她们点简单的——防身为主,不用特别难。”
现在二当家就是他们的主帅,传令兵激动地站起来:“让女人上场,还不如把我们这些爷们儿都阉了算了!”
“不是逞英雄的才算男人。”
花银点了点他胸前的哨子:
“传哨信下去,凡是想到前面来的女人,优先配发武器,独立组成队伍。只要挺过来,她们和男人们的待遇一样,配发一样的土地和资源。”
生死大关逼到眼前了,传令兵的腰背却挺得笔直,朗声应是,转身就要跑去高处传信。
“还有,”他刚要跑开,花银又加了一句:“十四岁以下的孩子不许上场。”
传令兵:“是!”
乌三月:“你不找叶……不找你师父了?”
“乌元梦要用他胁迫我,一时半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花银深吸一口气,将眼里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却显得更加迫人:
“总不能真让咱们的女人孩子都打到前面来。”
两人沉默地注视着长关之外——
河水急得像要卷走所有人的命运,漆黑的对岸则散发着某种死亡的讯息。
关内关外所有活物都紧张得像是下一刻就要赴死,不远的某处,疾行的淮宴士兵身后露出泛着寒光的雪亮刀锋。
与此同时,丰国,崖国,顺国,还有大荆的边界,各处的军队都像是闻到了血味的鹰鹫,都在马不停蹄地像交界之地聚拢,沉默又嗜血地等待在夜色之中。
长关之上,一轮圆月高悬,仿佛在昭示着某种自古以来总是在明明召唤的“团员”——
大战在即。
——第二卷·临江仙·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