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是一队乌鸦。
一行人满头满脸都是灰和血,各个滚得黑炭一般,只能勉强从行头上判断出是乌衔纸的人。
当中簇着个白白净净大呼小叫的青年人,显得分外惹眼。
那人几乎被几个乌鸦架起来,脚都不怎么能沾地,身体半点不挣扎,嘴上却碎碎叨叨地说道:
“哎呦哎呦,这着什么急呢?你们银当家急三火四地叫我过去,往城头上一摆又马上拽下来了!那么多流矢,真要一箭给我扎成个血葫芦可怎么好?就是扎坏了衣裳也不好呀,这可是上好的乌锦……嗳嗳,就是你们这的乌锦你知道吧?”
舟无定抹了把脸:“把人放下,我看着。”
乌鸦们连日在前面作战,已经完全不分谁是谁,举凡听见个命令下意识就会服从。
于是武波就这样被“卸”下来了。
顾赭言笑晏晏地上前迎了一把,扶住武波胳膊说道:“陛下一路辛苦了,听说走的是水路,不晕船吗?”
武波:“……”
武波:“你是?”
顾赭大尾巴狼似地笑起来:“顾赭,陛下叫我金辉就是了。”
一路白龙鱼服走到今日,倒像是谁都能揭穿他身份似的。
武波无语片刻,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来,就好像掏出章看不见的面具扣在了脸上似的。
“原来是大顺皇子。”
武波十分夸张地一拍巴掌:“早听闻金辉殿下英明神武,不料真人竟然风姿更胜,失敬失敬!”
“陛下这是哪里的话?”
顾赭笑容满面地夸回去:“您才是卓尔不群,人中龙凤,我们这些边陲小国的土鳖丘八哪能跟您比呢?”
他嘴上说着不能比,却让武波叫他的字。平辈之间才称字——
照理说顾赭名分上还是个皇子,武波却是大荆的皇帝;话里话外,已经不动声色地给大荆降了一个等。
舟无定打断了他们地摊买菜般的寒暄,单刀直入地问:“前面如何了?”
武波:“你相好活着。”
舟无定:“你微服是为了在息水上捡我?”
武波诚恳道:“捡你爹。”
“……”顾赭:“陛下,有话好好说。”
武波:“我本来是想捡淮宴王舟重山的。但既然遇上你了,捡起来也不亏。”
舟无定微微眯起眼睛。那也就是说,皇帝失踪并不是个偶然事件,朝廷敕令他父亲去找人,也就坐实了是个圈套了。
他二人一问一答迅疾如飞,一个有意试探,一个见招拆招,顾赭只在旁边听了个大概,只觉得疯世子的威压突然浓重起来,简直比前面的战火还慑人。
“敢问陛下,”舟无定第一次当面承认了武波的身份,一字一顿说道:“不亏在何处呢?”
武波微微正色起来,又带着点他特有的嬉轻松感:“不亏在此刻,我至少有一个和你商量的机会。”
舟无定重新打量了他一次:“说。”
武波:“如果你想将杀父之仇算在朝廷身上,我没意见。”
顾赭赶紧和稀泥:“但陛下也不完全能代表朝廷是吧?世子你不也受着前面那位楼兰将军的约束吗?”
两人同时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他。
当家人在家里说话不算,难道很威风吗?!
“话糙理不糙,”武波叹了口气,虽说是微服,他倒也认真卖了两个月的锦,身上带着一股商人的皮实劲:“我暗中离开朝廷南下,本就是为了找你父亲。”
“你想利用淮宴的势力除掉微暮云。”舟无定都不用多想就能得出结论:“但你凭什么认为他会帮你?”
“因为不帮也得帮。”
武波抬手拆开头发——他那头发浓密得过分,原来竟然还藏着东西——他披头散发,看起来却并不显得狼狈,从里面解出一个不到半个手掌宽的扁包来。
顾赭满脸苦楚:“原来陛下也有掉头发的苦恼,我当发包这东西是大顺皇室才有呢。”
“……”武波:“我头发很好,谢谢。”
那黑色的扁包拆开来,竟然是两封折叠起来的信;舟无定只看“亲启”二字便知道,这是当朝权相微暮云的字迹。
武波:“这些年我舅舅专门培养了一批死士,分批蛰伏去了淮宴。淮宴所有重要将领身边几乎都有他的人。”
顾赭的神色登时紧张起来,舟无定却连个惊讶的表情都欠奉:
“难道以前就没有?顾赭,你也不用演了,大家本来就彼此监视,没什么稀奇的。”
“世子真是通透。”顾赭一笑:“真不考虑做我妹夫吗?”
另外两个人同时忽略了他,武波:“监视归监视,这次是真的要动手了。”
舟无定沉默不语。
武波:“说句不中听的话,淮宴虽然能打,底子还是太薄了。若是现在这个时候和朝廷硬碰硬,还是差点火候。”
他说的委婉,其实根本就是没有胜算。
大仗只要开始,拼的就不完全是将领的本事了,那是两个国家间掏出数十年来家底的对抗。
兵、粮、钱、镇守四方战局的将领、运转自如的后方,放心信任前线的朝廷,这些缺一不可。
大荆固然是山河日下,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几百年的江山基业摆在那,即便现在已经零碎了,也依然比吃不上饭的淮宴有本钱。
如果不是遇上舟无定这么个丧心病狂的人屠,上一世淮宴的名字甚至不该出现在大国争端的决赛圈里。
舟无定似笑非笑:“陛下何必如此迂回,当时我还在朝廷手里,既然握有人质,淮宴还不是只有俯首听令的分?”
“你在微暮云手里,不在我手里。”武波再次强调:“不然世子在京这许多时日,怎么会连我的脸都认不出来?”
舟无定淡然道:“于淮宴而言,谁做大荆皇帝都一样。”
武波一脸伤心地按住胸口,回答却很快:
“但是淮宴太穷了。你们继续发展下去,就只有以战养战这一个办法。微暮云想杀了我改朝换代不假,但他必须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料理了淮宴这个变数。”
只有这样,他推上去的新一任傀儡皇帝才能坐得稳当。
舟无定:“那么时至今日,陛下跟到了此处,又有什么打算?”
此话一出,另外两人默默提着的心便稍稍放下了。
在场三位不是太子就是皇帝,但今天这场关乎后面十数年局势的历史谈判能不能成,却全要看舟无定的态度。
淮宴穷是不假,但舟无定毕竟是个疯子,他要是真的不想过了,大家谁都别想好——天大地大,精神病最大。
只要他肯谈,事情就成了一半。
武波谨慎措辞:“我的初衷仍然不变,还请世子助我,除去微暮云。”
舟无定沉沉地看着他。
武波看似坦然,实则被他盯得都快发毛了。心道好好一副皮囊,竟然被这姓舟的恶鬼占了,实在可惜。
舟无定目光一转:“那么大顺皇子又想要什么?”
“我说过了,”顾赭耸肩:“希望世子能做我的妹夫。大家都是一家人,以后自然不用打仗了。如果遇到什么危难……”
他目光在武波身上一瞟:“也能共同应对一二。”
舟无定:“……我对令妹没兴趣。”
顾赭语速瞬间加快:“大顺有钱没兵,淮宴有兵没钱。只有咱们双方结成同盟才最是稳固。”
舟无定沉吟半晌:“联姻不行。”
顾赭:“话别说太满嘛,说不定你对我妹妹一见钟情呢?”
舟无定刚要开口,顾赭立即道:“若是你执意娶银当家为妻,我妹妹做如夫人也是很好的!”
武波不肯示弱,上前一步挡掉顾赭半个身子:“我家也有妹妹啊!瓷嫣就在这呢!”
舟无定:“……”
他还敢提瓷嫣?
到现在花银都没亲口确认一下他们的关系,世子爷可不敢作这种离谱大死。
“如果花银愿意生,将来倒是可以考虑让我儿子们跟贵国接洽。”
世子爷谈起两辈子都没个影的儿子,心情不由得愉悦起来:“但是想要想要稳固的盟约,也不是没有别的方式。”
两人表示洗耳恭听。
舟无定对顾赭说道:“这两月之内,只要你让简隋之听我的令,盟好之事我自会考虑。”
“不是我不愿意借兵。”顾赭:“只是世子爷借我的人打自家的兵,我怕将来……这都是糊涂账,您说是吧?”
舟无定:“多虑了。简老将军现在从君门峰往这边赶,打得就不是淮宴的人了。”
顾赭被他这么一点,之前横亘在心头的疑虑登时连成了线。他不可思议地转脸看向武波,怒意几乎收敛不住:
“对啊,”他上前一步要揪住武波衣领,被他熟练地躲开:“你想让舟无定帮你除掉微暮云——那老鳖常年躲在妙都不出来,你让他拿什么除?!”
武波摆手道:“金辉,有话好好说。什么老鳖,那好歹也是我舅舅。”
顾赭怒道:
“你有话快说吧!是不是微暮云已经带着兵往这边来了?!舟重……淮宴王意外走了,姓微的老鳖不出来占便宜才怪!他是不是已经往这边赶了?!还是他直接去抄淮宴的老家了?!”
武波终于被他捞住衣领,揪得气都喘不上来:“啊呦,金辉你脾气也太急了,我也只是猜到个大概……”
“我不急?!”
顾赭破口大骂,方才芝兰玉树的德行都散了,露出他十年如一日为家国算计的穷酸相:
“微暮云要去淮宴抄家,只能从大顺借路!我他妈还把简隋之带出来了!你这狗丘八存心害我亡国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