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波被他喷了一脸,火气也上来了:
“所以就说赶紧商量,然后好一起把我那老鳖舅舅除了啊!那大家不就都能过点消停日子了吗!”
顾赭:“用我们两个老亲家的人帮你除鳖,你怎么那么能占便宜呢?那么大个大荆是占便宜占来的不成?!”
武波:“说我就说我,关我大荆什么事?”
顾赭:“你他妈不是大荆皇帝吗!”
武波:“我说话又不算数!”
“微暮云不会去淮宴抄家。”舟无定赶在他们重复车轱辘话之前冷冷开口:“但是再不想想办法,确实是得一块死在这了。”
顾赭喘着粗气回身,眼带希冀地看着他。
“皇子殿下以为大荆就好有底气吗?”
舟无定冷笑道:
“眼前这位跑出来了,京中的保皇党虽然不多,但各个骨头都还硬,指不定怎么闹腾。微暮云势力虽大,一时间能快速调动的人和钱并不多,只能期待速战速决。”
“抄家必须经过顺,协调起来太慢。”武波终于喘上了一口气:“所以要达到目的,我那位舅舅只有一个选择。”
舟无定:“来交界地的前线,直接打掉楼兰斩带来的有生力量。”
淮宴从上到下都是武将立国,没了这批人,再杀了舟无定,这南边硕大的独立国自己就会先行内乱。
他二人一唱一和,默契得像是搭伙卖了好几辈子的艺似的,武波不由得想要笑。
这是十年如一日危机四伏的宫廷生活教给他的绝技——越是如履薄冰,他就越是嬉皮。不论生活如何磨刀霍霍,这口嬉皮笑脸的心气总不能先塌下去。
心气塌了,人才真的塌了。
然而即便是武波,在眼下这种情境,也不由得将那些冲到嘴边的调侃咽下去。他的眼角一点点垂下来,露出了皮相下掩盖了半辈子的肃穆来:
“微暮云还有多久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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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峰下。
双方的人马在城门前沉默对峙,城墙内外到处都是焦木和伤兵;淮宴士兵们身上的甲片也大多残缺不全,半数人马在北岸戒备,另外一半则在陆陆续续地渡过息水。
顾不应随手拽过一截从城墙上被扔下来的滚木,啐了口嘴里的血沫,向后坐倒。
“楼将军,歇歇吧。”
他抹了把脸上不知是谁的血,招手道:
“我带来的人基本上打没了,要是上边那个悍妇不肯继续放人给我,一会儿你直接捅死我就是了——到了下边我绝不怨你,大伙儿都痛快。”
他好像自己那位不正经的主子,自己说完自己笑;他对面则站着个身形高大健硕的将军,正是楼兰斩。
楼兰斩看了他一眼,无声地吐出口气,也就地坐了下来:“世道就快乱了。”
“大荆已经平顺了三百来年,”顾不应摆摆手:“没办法的事,早该乱了。”
楼兰斩一条腿上中了箭,但是没伤到要害;他两手向前撑在他那柄大的过分的剑上,身后随行的亲兵这才敢帮他处理伤口——
小刀划去破碎的血肉,楼兰斩的目光却平淡地像是在看别人的腿:“金吾卫的统领,本来是一辈子都不该离开京城的。”
顾不应朝城墙里吹了个流氓哨:“人生际遇,谁说得准?要是你们那边肯造反彻底一点,把姓瓷的都杀干净,说不定我早就自由了。”
虽然楼兰斩站在对面的立场上,却仍然觉得顾不应这番“慷慨陈词”实在过于大逆不道。
但他却没有说什么。
顾不应素来以功法精湛著称,毕生使命就是保护皇帝一个人——从来没人期待他能在战场上有什么建树。
然而今日甫一交手,楼兰斩便知道此人天生就是做统帅的料子,用兵列阵,智计机变,都绝对是当世之中的佼佼者。
如果他是个庸俗的武夫也就罢了,偏偏他是个天纵奇才。
“将军这是什么眼神,”顾不应坐在地上好笑道:“难不成想将我收在麾下吗?”
楼兰斩:“不,我在想一会儿怎么杀你,能让你比较体面。”
顾不应抚掌大笑。
他们彼此之间都心知肚明,眼下短暂的交谈,不过是因为一方需要补充兵员,而另一方需要让大半兵马渡过息水。
这小小的休战之后,他们将继续进入你死我活的境地。
“你的刀法像是胡人教的。”楼兰斩的亲兵给他上过了药,开始小心翼翼地包扎。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宫廷中也有胡人武夫吗?”
顾不应就笑:“将军看不起胡刀吗?”
不等对方回答,又自顾自说道:“人家只指点了我一年不到,还不肯让我叫他师父。”
楼兰斩:“大概是个世外人。”
“我猜也是。”顾不应:“他脾气怪得很,后来再没见过了。嗐,说这些做什么?”
他摸出后腰挂着的酒壶灌了一口,顺手将剩下的都泼在了地上。粗粝的手指在酒壶背面不明显的雕花上摩挲片刻,而后动作利落地抽出了佩刀。
“早点投胎,下辈子我弄条船打鱼去!”他眸中现出精悍之色:“休够了,来吧。”
楼兰斩腿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完好,将军拍了拍他的伤腿,双手抬起了长剑——
那是对虽然弱势,却依然值得敬佩的对手的致敬。
此时已经有大半淮宴的兵马渡到了北岸,另外一小半也在陆续渡河,河面上漂浮着临时拼凑出的筏子,每只上面连十个人也装不下。
即便如此,楼兰斩身后的人马仍然是对方的数十倍之巨,反观顾不应身后,城里却仍然没有放援兵出来的意思。
“姓花的婆娘,心够狠。”
顾不应嘿然一笑,凛然不惧,他左手握刀向后,右手握拳在胸前略一格挡:
“顾某领教将军武艺!”
楼兰斩点头致意,重剑沉稳出鞘,错身上前避过弯刀削来的劲风,双手持剑狠狠砸去!
重剑本就不是寻常武器,普通人别说是横劈侧砍,就是拿起来也须费些功夫,然而楼兰斩天生力大无穷,剑在手中动如幻梦,比软剑还要写意灵动。
他招式沉稳,从不弄那些花哨的动作,方才那式“断山沉江”之下,已死过许多英雄豪杰。
顾不应不闪不避,正面相抗,他以少战多打了将近三天,身先士卒早就打得脱力——然而若是闪避失了先机,之后只得步步回防,只会越来越被动!
只能硬接了!
眼看重剑就要砸到面门,楼兰斩那柄如巨山倾颓的剑竟然偏了!
是他那条受伤的腿没有吃住力!
霎时间,将军迟暮同命相怜的惋惜还没来得及浮上心头,顾不应已先本能地扎稳下盘,闪着血光的弯刀随着身体狠狠带过,他整个人像条躲过了闸刀的蛟龙,要将对方开膛破肚!
淮宴一众将领刹那间都觉得被人死死按住了后脊,然而主帅相抗,按规矩余人不能上前,更何况要救也已经来不及!
顾不应的动作太快了!
“住手!”
就在此时,身后一道劲风打来,直直砍向金吾统领的颈侧要穴,逼迫他撤招回防!
电光火石间,顾不应根本来不及反应,只下意识地偏过头——这一偏,已经错过最好的时机,两位将军近乎同时落地。
顾不应收刀回鞘,唰然转身:“我说银当家,鄙人在外面给你卖命,不支援也就罢了,怎么还……”
他一句话不等说完,已先闭了嘴,而后话锋一转,笑吟吟道:“怪不得,原来是丁爷到了。”
城门依然没开,城墙之上,花银还在她那张弩后面站着。她一手搭着弩,另一手则撑在围栏上,微微探头向下看。
城下,挂着滑索刚刚抵达地面的人这才有功夫打了个招呼:“顾统领。”
此人身量颇高,先是示意城上士兵将滑索收上去,而后回身点头致礼。
这一回身,他过分俊秀的五官便展露在众人眼前;若照他的长相,本该天生是个娈宠佞幸,可惜他煞气太重,人又太高,就长成了一个令人畏惧又心折的模样。
正是舟无定。
“怎么,”他嘴角微微往下一垂:“顾统领不做船老大,上岸来和我们淮宴作对了吗?”
顾不应摇头道:“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当初在宝船上,咱也不晓得世子爷您的身世不是?要怪就怪鄙人平时不怎么出宫,也不晓得您长得什么样子。至于和淮宴作对……顾某斗胆问一句,您又为什么从身后这方向走出来了呢?”
淮宴众人近乎同时沉默下来。
“该不会……”顾不应嗤声一笑:“嗐,瞧我这少见多怪的样子,世子您做人质都是熟手了不是?”
世子在京为质十数年,于近乎于独立国的淮宴来说本就是奇耻大辱,现在舟无定竟然还半主动地跟着一伙土匪跑了,这简直是……
以楼兰斩为首的淮宴将领基本伤已经全部渡江,此刻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看舟无定的目光越发不善。
城墙上传来一声呼哨。
顾不应后颈一凉,只觉得有种毒蛇般的目光锁住了自己的要害,就这么回身一看,差点把心都喷出来。
那狠心的婆娘朝着他吹了声口哨,手里尖刀横握,利刃抵着个嬉皮嫩肉的脖颈——
武波被花银挟持着,只能艰难地发出点气音;他维持着一个苦笑,两手无措地摆了摆。
花银刀尖一转,武波肩胛骨上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横断伤。
“我说顾统领,”她甩了甩刀上的血:“朝廷和淮宴折在我们乌衔纸手里,都是一般地没脸——你这是笑话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