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水之上,情形霎时逆转,淮宴众人只觉得疲于应对朝廷的攻势,只是感到箭雨没那么密集了;还是顾不应先喊了一嗓子:
“疯世子?!怎么跑到一半又回来了?!”
最西边朝廷的铁船上传来数声凄厉的惨叫,而后其上层层围起的铁板被放了下来,露出了上面持刀而立的男人。
他抬手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血,头也不回地向后扬刀,砍翻了试图偷袭的敌人,朝着小舟上的顾不应笑道:
“顾大人没家室,当然不晓得。”男人往长关上看去:“夫人和家底都在这,我往哪里跑?”
勾唇一笑,暗夜生辉;来人神兵天降,正是舟无定!
长关上花银一听见他声音,始终提在胸口上的那口气登时散了;明明刚才还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现在好像连脾气都没了。
“卫燃,你去后面说一声,”
她摆摆手:
“让雉芦赶紧把使者都带来……其他士兵,大概率不用出城打仗了。让他们去各个关口布防。对,先问问崔颜和古繁那边,看还需不需要人手。”
卫燃十分夸张地吐出口气,打趣道:“当家不出去拼命了?”
花银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是张口说了句什么,但突然间响起的欢呼声让所有人瞬间失聪了一小段,什么都听不见。
“世子回来了!世子带了救兵!”
“真的是他!还把那铁船占了一艘!天爷,这怎么做到的?”
“可是他怎么还愿意救我们?刚才将军们骂得那么狠……”
“傻了么?!世子现在是咱们的淮宴王啊!”
一身血色的田将军离息水最近,铁船上舟无定的人将上面的朝廷士兵遗体扔下来,砸起来的浪将田将军打了个跟头;
他不可置信地抬眼去看,竟当真在模糊的视线里辨认出了舟无定;一时间竟有种是舟重山魂归人间的错觉,连眼圈都红了。
岸上楼兰斩心中大喜,头脑却依然冷静,猛地拉过振臂高呼的左如安,低声问道:“他哪来的兵?”
左如安一拍胸膛,像是要将上涌的情绪都拍回去:“不管是谁的人,咱们总得先渡过这一关才是!得赶紧想个法子渡回对岸去!”
楼兰斩蹙眉不语,目光沉沉望着被精铁包围的主舰——
主舰之上,微衡脸上已经布满黑纹,昏昏沉沉地歪在一边;微暮云低垂着头看他,表情都埋在阴影里。
他的心腹半跪在旁边:
“世子不知是从哪里调来的兵马,陆军水军竟然都有!咱们派去另一侧围堵的先锋船已经被世子占了;奇怪的是后方战船也有丢……”
微暮云抬手打断:“刚才有人来报过了。他带来的人大概有多少?”
“夜色太暗,无法计数。”
心腹沉默片刻:“但行军速度这么快,之前又能不被咱们发觉,想来最多不会超过七千。”
微暮云沉吟道:“只怕七千已经太多了。”
心腹赶紧说道:“他们人数虽众,但也多不过朝廷。只要拦住淮宴岸上这些人不让回撤,世子再有本事又有什么用?最多不过和咱们僵持住罢了!只要拼命将楼兰斩这几个老的杀了,咱们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微暮云抬手按了按微衡的头发,手指微微点动,喃喃自语:“可是淮宴……应该没有人了才对。”
心腹:“这些人训练有素,又配合默契,当不是乌衔纸的贼人。不是说还有使者在城中吗?会不会是其中哪一家的援兵?”
微暮云蓦地一怔,阴鸷的目光瞬间钉在了长关上。
刀光剑影的战场之上,开始落雪了。
隔着薄薄的雪幕,花银仿佛感受到了微暮云困惑惊怒的视线,怡然回以一笑。
她拿起混战中被扔在脚边的铜吼说道:
“顾统领不要急,将来你那位夫人,可比我更让人牵肠挂肚呢。”
生死关头了还这么不着调,顾不应被他夫妇二人噎了个半死,连后边要说什么都忘了;他一手打掉乱飞的箭,另一手撑着尾桨让小舟往舟无定的方向靠拢:
“拿我一个老光棍开涮就那么有意思?”
他怒吼道:“世子爷,您这是从哪借的兵?该不会是上庙里求姻缘的时候顺手蹭的吧?”
舟无定:“顾统领没见我身后是谁?”
顾不应加紧速度往他那边靠,不等靠上,已先听得一声中气十足的问候:
“顾统领,三年前京城一别,你还是这么风趣!”
顾不应整个呆了。
微暮云霎时站直身体,心腹吩咐亲卫举着盾牌护好他父子二人,十分有眼力见地将围铁撤了;
岸上的楼兰斩也是满面惊愕:“他不是成年累月地在大顺窝着么?怎么又肯亲自上场了?”
顾不应的喜色简直都压不住,朗声问道:“可是简隋之老将军?您怎么也……城里边大顺的使者是哪位?”
西侧铁船上,舟无定身边站出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是老夫!顾统领反应得可真快啊!”
简隋之年轻时是能和舟重山并肩的大将,只是他笃信佛法,有了孙辈之后不愿再惹杀孽,已经很久不露面了。
能让他下场护卫的,绝不是一般人物。
城墙上,花银一回身:“呦,还让雉芦找你去了,什么时候来的?”
“总算是想起我啦,”顾赭责备了一句,语气中却全无责怪的意思:“你往后让让,女孩子家,总冲这么往前干什么?”
只见这位大顺皇子又换上了他来时那件银白色的衣裳,甚至还将折扇提了过来;单凭那副矜贵文雅的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来选妃。
花银:“不冲这么往前,你养我吗?”
顾赭笑吟吟道:“那感情好。再说……养你本该是我分内事。”
花银:“早有这些肉麻话,怎么不跟你前妻说说?也不至于现在一把年纪了打光棍。”
“……嘴下积德吧,小祖宗。”顾赭:“我都把简隋之老将军借给那小子了,你就不能露个笑脸吗?”
花银但笑不语,心里默默想道:
顾赭,你本该死在三年后,在大顺登基的那一日。
但是现在么。
花银:“既然有了今日借兵的情分,只要舟无定今天能活着带人回去;将来淮宴就是你最可靠的同盟。”
顾赭扇子在手心一敲:“就这么不领情?”
花银:“他们淮宴都是没脑子又重情重义的武将,只要是认定的人,这辈子绝不辜负。想来到了你真的需要他们的那一日……”
淮宴自会相助,你也不用英年早逝了。
这样,你那位嘴上说着要和你老死不相往来的妻子,就不会在你身亡当日,死在大顺城下。
顾赭将她拨到自己身后挡好:“总觉得你这丫头片子,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
花银看着他宽厚的肩膀,疲惫地叹了口气,鼻子却不由自主地发了一下酸:
“殿下,虽然你有自己的盘算,但看在你今日相助的情分上,我再告诉你一件‘不该知道的事’如何?”
顾赭伸手去捞她那只铜吼,漫不经心道:“说吧,见什么外?”
花银:“她有身子了。”
铜吼“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顾赭整个人都是木的:“你说谁?”
花银捡起铜吼塞在他手里,轻声道:“活过今天我就告诉你。现在,还请殿下好好帮忙吧。”
顾赭觉得自己快烦死这丫头了,又恨不得立即就冲过战阵回大顺找人,心说花银若是敢拿这种事骗他,他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把舟无定阉了才行。
他深吸两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那个风流倜傥的大顺皇子:
“简老将军辛苦,”顾赭先坐实了简隋之的身份,而后尽可能云淡风轻地说道:“在下姓顾名赭,是顺王顾移先的长子。”
微暮云抬手在主舰围栏上重重一拍,冷笑道:“怪不得。”
熬到现在,他身体也快支持不住了。抬手接过心腹递来的铜吼:
“微某人老眼花,竟没认出是顾殿下。战场上乱哄哄闹得慌,您怎么还亲自来了?”
顾赭是个很气派的皇子,自然也很会说客套话;他俩要是一对上,聊起来可就没头了。
现在舟无定已来,花银可没心思扯皮,干脆在顾赭身后轻声道:“殿下,微相这是问你,怎么肯同意将简老将军帮世子爷呢。”
“不错,”微暮云立即道:“银当家快人快语,微某也不兜圈子。只要现在殿下带着简老将军做壁上观,微某可以当今日什么都发生,将来朝廷和大顺该怎么建交还是怎么……”
“呦,”顾赭慢悠悠打断了他的话:“听微相的意思,若是我坚持要站在淮宴这边,朝廷是打算将我们大顺一道灭了?”
他回身扬了扬下巴:“早听闻大荆讲究礼数。怎么,你们皇帝在这,倒轮得上丞相当家做主了?哈哈,真是好规矩,好气派!顾某也算长见识了!”
武波咳了一声,无奈地一摊手:
“顾兄见笑了。不过要是我活着回去,十年内不开战的协议我……朕给各方都送一份。大家也一起过过太平日子。”
“你瞧瞧,”顾赭那慢悠悠的语气好似专门来搓火的:“还是陛下的条件好,我喜欢。”
昏迷的微衡突然控制不住地痛呼出声,微暮云终于悄无声息地开始发怒了。
微暮云一字字问道:“敢问顾殿下,到底为何借兵淮宴。”
花银上前一步,站在顾赭身侧。
纷纷扬扬的雪片落在他们的头顶,肩膀;落在他们高挺的鼻梁和精致的唇角。
城墙上火把光辉的映照下,竟没人发现,原来他们的五官竟有七八分相像。
“对不住,”她看着远处铁船上的舟无定,两人的目光在夜色中交汇:“大顺皇子愿意帮淮宴,大概是因为我。”
舟无定目光几变。
此前他对花银的身世只有猜测,始终不能料定;
拿到调动大顺兵马的木牌时,这种猜测的确信程度更是达到顶峰。
现在,隔着漫长的光阴和生死,他总算能揭开谜底了;虽说不管她是谁,自己对她都是一般心思,可若是知道她的身世……
是不是也能窥见一点,这漂亮混蛋冷心冷性的缘由呢?
顾赭抬手揽住花银瘦削的肩膀,带着点笑意说道:
“实不相瞒,家父年轻时风流过一阵,我们兄弟几人也是前年才知道,家里竟然还有个妹妹。”
顾赭有一个妹妹。
成年后见过一次,长得比他们兄弟几个都好;
大顺皇后和如夫人都不是心胸狭窄之人,顺王却任由她流浪在外;
因为这位公主,乃是一个半胡。
因为是胡人的混血,所以痛觉格外敏感;因为生母本就是到处作乱的胡人,所以生下来就被抛弃了。
她本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童年,却充满了在街头流浪的暴虐和饥寒;少年时遇上了一个女土匪,竟然就这样住进了土匪窝里。
顾赭低下头看着花银那双浅色的瞳孔,沉缓地说道:
“阿银,大顺的明珠,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