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没有认出她吧。
毕竟爷爷要是猛地瞧见她现在这幅样子,恐怕也认不出她的样子吧。
从前一头长发被剪得短短的,被压在鸭舌帽下面,白得没有血色的皮肤也被大西洋海岸的阳光晒黑了,下巴还沾了一点面粉,和以前那个穿衣打扮处处挑剔的江大小姐的确天差地别。
“同学你没事吧!真抱歉,是我没太注意!”十六岁的江月骑着脚踏车在大学校园里横冲直撞,结果学艺不精,很不幸地撞在路边一个行人身上。
书本散落一地,她吓得嘴里不住道歉,连忙蹲身下去帮他捡着书,直到发现学生证里的名字,她才抬起头兴奋道:“同学,你叫陆照年吗?”
身着一袭素白长衫的陆照年不想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接过她手里的书夹在腋下,转身就走。
“同学别走呀,你有没有受伤呀,我还没道歉呢!”她跺跺脚上的小皮鞋,推着脚踏车追了上去。
她来大学里找堂兄们玩,结果今天正是学校出成绩的日子,堂兄们生怕课业不及格,没空陪着小妹妹玩,只好打发她自己在学校里闲逛。
堂兄们都只顾捧着成绩单看,江月兴致缺缺,唯独记住了高居榜首那人的名字——陆照年。
不料刚才还感叹过这人厉害,一转头就撞上了人家。十六岁的江月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毫不知羞地主动跟上去。
从此,一向独来独往的陆照年身后就多了个小尾巴。
起初,江月学着旁人唤他“同学”,后来竟开始叫他“表哥”。
“表哥表哥表哥”,简直叫得校园里人尽皆知。
陆照年被她跟得烦了,终于肯搭理她,没好气道:“我是你哪门子表哥?”
抱着国中英文课本的的江月丝毫没觉得他态度冷淡,眨了眨眼睛,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家三婶婶的表妹夫是你二姑姑的表弟呀,所以你是我表哥嘛!”
天知道她琢磨出这层亲戚关系来的时候有多开心,这下子陆照年可没有借口再丢掉她了。
然而陆照年对这等远在十万八千里外的亲戚关系嗤之以鼻,转身就走。
“表哥等等我嘛。”她毫不气馁地追上去,热情得简直叫那些暗地里倾慕他的女孩子们纷纷退避三舍。
她锲而不舍地追了许久,直到陆照年转身过来,眉眼仍然冷淡,“别再叫我表哥。”
她有些委屈,抱着书低头道:“为什么嘛?”
“因为现在我是你男朋友。”
……
见到了又如何?他不会想和她相认的吧。
江月对着镜子叹了口气,镜子里的人也跟着叹了口气。她连忙拍了拍脸蛋,给自己打气道:“年纪轻轻,好手好脚的,叹什么气呢,振作振作!”
如此重复两遍后,门外的同事开始催她了:“小月,还没好啊?要出发了噢!”
“来了来了!”江月急匆匆地从洗手间出来。面包房今天接到一个差事,上门为人家准备晚宴上的甜点,店里的员工都要赶去做准备。
一辆老旧的雪铁龙里挤了全部店员,梅姐负责开车,江月一人坐在后排,小黄则坐在副驾驶上,兴奋得叽叽喳喳。
“梅姐,长岛的海滨庄园,得多少价呀?”
“咱们一车人的手指头都比划不过来。”专注于开车的梅姐笑道。
“听说是个华人哎,能买得起庄园,真给我们长面子。会不会因为是同胞,才给我们这个机会呀?”小黄对这次的雇主充满好奇。
上门做甜点并不稀奇,但是像这样显赫有钱的雇主,还是第一次。
“那是因为我们便宜。”梅姐毫不留情地揭露真相。
“哎呀!”小黄双手捧脸做备受打击的模样,活力四射又不失天真活泼的小姑娘,惹得几人都欢快笑起来。
江月也跟着轻轻地笑,末了却有点怅然若失。孤身远渡重洋,本以为黄皮肤黑头发就是团结的标志,不料“同胞”反倒成了一些人诈骗欺负人的手段。
想到刚来美国时,刚下轮船,还没等到前来接她的司机,就被一个自称是北平人的老爷爷骗去一百美金。
那时候她提着皮箱,被人群裹挟着跌跌撞撞,在叽里呱啦的洋文里听到“北平”二字,简直激动得热泪盈眶,全然没有察觉那京片子根本不纯正。等她反应过来时,骗子早就溜之大吉,哪里还有身影?
这些都罢了,反倒是大学里,那些欺负她的华裔女孩子们。不过是比她早几年来美国罢了,嫌弃她英文说得不好、笑话她穿旗袍、不敢穿超短裙……
晦涩的记忆浮上心头,江月赶紧摇摇脑袋,把不好的回忆赶走。
收回心思,她开始专心翻看手上便条——雇主已经定下甜品菜色,他们只需要去做甜品就好了。
“好好好好……大!”刚下车,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大草坪,小黄目瞪口呆地感叹道。
一栋法式别墅静静矗立在草地中,墙身在日光下反射着淡淡白光,一面墙爬满了蔷薇,还不到开花季节,绿叶如同瀑布般从墙面倾泻而下。
立马有训练有素的管家上前来,引着众人往后厨而去。走在草坪中的石板路上,江月听着同事们对这座庄园的低声赞叹,并未出声附和,而是低头稍显愣怔。
只因这座别墅,和她从前的家,几乎一模一样。
江家公馆是当年北平城中第一幢法式别墅,专门请了法国建筑师设计,落成那日,惹得半个北平城的百姓们前来看热闹。后来江公馆逐渐成了城中的地标,附近的人都不再说原来的地名,只说“江公馆”,黄包车夫便知要往哪里去了。
她落后几步,往别墅后花园望去——一架洋铁秋千静静立在草地中,牵牛花藤萝蜿蜒其上,把纯白色的秋千装点得如同梦幻。
怎么会这么巧,连秋千都一模一样……江月指节绷得微微发白,从前她窝在花园秋千上懒洋洋晒太阳,被家中婶婶嫂嫂们瞧见了,必定要笑话她的。
只是那些日子如同流水般逝去,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中间只隔着滔滔长河流淌。
“小月?”梅姐似是发觉了她的异常,回过头来喊她。
“来了。”江月脸上挤出笑容,把那架秋千和它搅动起来的回忆抛之脑后,连忙赶上前去。
有了这桩庄园外观的冲击,厨房中的设备再怎么精妙,众人也能忍住了。同事之间分配好任务后,便专心埋头工作起来。
江月主要负责巧克力布朗尼、水果塔和枫糖甜甜圈。
黄油、糖霜、蜂蜜、奶油的甜蜜香味开始在厨房中蔓延,把最后一批甜甜圈从烤箱中取出来,趁着它们还滚烫着,赶紧在表面淋上一层融化的黑巧克力,再撒上糖粉,便算大功告成。
另一边的水果塔准备得还不够,她耐心把草莓、葡萄和奇异果等一个个洗净,用刀切出心仪的形状,再一一摆放到挤了奶油的蛋糕坯上。
因有好几个大功率烤箱同时工作,厨房中甚至比烘焙坊后厨还要热,在这三月的天,江月额上后背出了一层汗,因不断揉面团,肩膀和脖子的连接处都微微有些酸痛。
但她一点也不累,嘴里哼着收音机里听来的流行曲,在烤箱和案板中欢快穿行,检查蛋糕和烘烤状况、迎接每一批糕点的出炉,始终带着诚挚的微笑。
“先生,您有什么吩咐吗?”管家见陆照年站在楼梯处,隔着一个玄关望着厨房方向出神,还以为他是对厨房里的情况有什么不满,出声询问道。
“没事。”陆照年指尖夹着一支香烟,透过淡蓝色的烟雾,他狭长的眼眸微眯。
日光穿过落地窗照进厨房中,她脸上也淡淡映了斑点日光,侧面更显得那睫毛浓密,跟把小扇子似的微微颤动。
看着倒是一副快活样子。他眼中晦暗不明,在那人抬头的前一秒,掐灭香烟,转身上楼。
晚宴开始后,他们的工作也算完成了一大半,江月捏起拳头捶着微微酸痛的肩膀,另一只手拿着手绢擦去额上汗珠,笑道:“收工了收工了。”
小黄在一边起哄道:“老板要付加班费啊!要请吃饭!”
梅姐看了一眼厨房墙壁上悬挂的时钟,也道:“加班费少不了你们的。再等一会,不用加餐就可以先走了,回去还赶得上一顿宵夜。”他们从中午忙到现在,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着实是饿了。
几人正收拾着桌案时,白胡子管家推着个餐车进来了,笑呵呵道:“几位辛苦了,先生特意交代我为大家准备的晚饭,还请大家慢用。”
揭开盖子,竟然是中餐,瞧着非常正宗,色香味俱全,久违的家乡味勾得众人食指大动。江月看中了那道荷叶鸡,正想端起碗筷,却听管家道:“江小姐请跟我来这边。”
不得已放下碗筷的江月有点疑惑:“叫我吗?”
“是的。”管家点点头,肯定道。
“有什么事吗?”她只觉得奇怪。难道是自己做得甜品不好,不肯给她饭吃?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江小姐来就知道了。”管家脾气很好,耐心解释道,却是说了跟没说一样。
“小月,去吧。”主顾出手大方,梅姐不愿得罪了客人。但她留了个心眼,对江月眨眨眼睛,示意她会留心情况的。
见从管家这里问不出什么来,江月只好点点头,起身跟着管家走出厨房。
管家带着她七拐八拐,见推门进了一个房间,她警惕地站在门外不肯轻易进去——毕竟独身在外生活了好几年,必要的警惕是应当且能救命的。
然而管家只是按开电灯,微笑着招呼她进去用餐,江月放松警惕,慢慢进入房中。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菜色全部合她的北方胃口,不但如此,管家还贴心地退出房间,留给她个人的用餐环境。
把自己叫过来,就为了让她单独吃顿饭?饿了一整天的江月大快朵颐时,对这事疑惑不已。
然而这间房确实舒服,厨房里毕竟太热了,一边流汗一边吃饭可不算享受。这里温度适宜,落地窗外还能看到海面夜景,江月不知不觉就吃了两大碗。
撑了。
她轻轻揉着肚子,推开门,想回到厨房去和同事们集合。
绕过回廊,却见灯影下站着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