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月,明天收拾一下,我给你安排了相亲!”
她刚推门回到店里,就被梅姐拉到一旁,同她如此这般交待一通。
“不用不用,”江月吓得连忙摇手推辞道:“麻烦梅姐了,但是我现在没有这个打算。”
“人家是拿执照的律师,华人在美国当律师多难的呀!你年纪还轻,多认识点人也是好的,听姐一句话,去吃个饭,就当多交个朋友!”
梅姐热情得让她无法推辞,她只得被迫接受下来。
“相亲”这天,为表尊重,江月特意换上一身浅白色旗袍,外罩浅灰色针织衫,拿了珍珠小手包,前往那家若不是赴宴,她绝不会踏足的意大利餐厅。
她准时到达,不想王律师已经提前到了,正坐在椅中等她。
见到一个纤细身影走近,王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掩饰眼底惊艳,站起身来笑道:“江小姐!”
旧派旗袍勾勒出纤细腰身,旗袍下摆虚虚隆隆盖在脚背上,只微微露出一双浅色高跟鞋。
他是个顶洋派的人,全然没想到异国他乡的一件衣裳,会勾起他不知多少年前就扔在哪个旮沓的乡愁来。他目光热络,浑然不觉不远处有人正冷眼斜睨着他。
王律师不愧是做语言工作的,三言两语就化解饭桌上的尴尬,谈起他在美国求学工作的经历,风趣而毫无卖弄之意,逗得江月不时低头掩唇微笑。
她侧身垂首,昏黄灯光照在她光洁的脸上,衬着耳垂上的淡灰色珍珠,娴静得仿佛一幅仕女图。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天色将晚时,两人起身,他主动提出要开车送江月回家。
她哪好意思麻烦别人,相亲也不过是推辞不下梅姐的好意才会前来,交个朋友不算什么,但让别人送她回家就逾矩了。
不料推门走出餐厅,才发现竟不知何时下起雨来。
“江小姐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我了吧,谁能看着朋友淋雨回家呢?”王律师笑道,晃了晃手中福特轿车车匙,友善热情得恰到好处,绝不会叫人不适。
看着阑珊雨幕中的夜景,江月有些犹豫。她身上的旗袍是从北平带过来的,平时都压在箱底舍不得穿,衣料娇贵,被雨一淋就要发黄发脆的。
夜风扑面吹过,她不由自主拉紧开衫衣襟,正要开口:“还是不麻烦……”
“她有人送了。”一道声音自后方传来,毫不客气打断两人对话。同时一只手伸过来,将半开的玻璃门拉紧,隔绝微冷晚风。
江月猝然回头,见到身后果然是陆照年。他身量太高,套着剪裁利落的西服和风衣更显不近人情,水晶灯惨白灯光照在他皱起的眉间,投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江小姐,这位是?”王律师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男人只觉莫名其妙。
她刚要开口,陆照年突然淡淡瞥她一眼,眼神冰冷,似是含了一丝嘲讽。
满腔解释的话突然不知如何开口。
突降暴雨,不少行人都涌到餐厅门前避雨。三人在餐厅大门口对峙,还是华人面孔,更显得触目。在大堂经理前来询问时,江月冲王律师丢下一句“他是来接我的朋友,不麻烦您了”之后,拉着陆照年匆匆而逃。
臂弯突然被人攥住,他愣了一霎,见她轻咬唇瓣一脸焦急,似是觉得丢人至极。被人拉着毫无风度地狂奔,他心底撞见她和别人相亲而升起来的怒气,却稍稍淡了。
绕至餐厅后门站定,江月这才发现她方才情急之下竟然抓住了他的手臂,只觉得手上一阵生烫,连忙撒开手,勉强笑道:“抱歉。”
他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
“是我坏了江小姐的好事。”他单手插兜,侧过身去冷淡道,连一个眼神也吝于施舍给她。
她无话可说。夹杂着早春水汽的晚风冰得沁人心脾,她脸上的热度迅速散去,只得裹紧身上小小一件针织衫,至少聊胜于无。
两人站的地方狭□□仄,不断有雨水从房檐滴落,溅落在她旗袍下摆,晕出一片深色痕迹。江月往一旁挪动一下,陆照年突然上前一步,站在风口上。
凛冽的风被挡去大半,只有淡淡茶香萦绕在鼻端。她怀疑如果不是方宇轩找来,两人也许会在这站到地老天荒。
“老大……哎,月月!”从今天用餐开始,方宇轩就察觉到陆照年的不正常。频频往楼下看不说,吃饭到一半,竟然扔下客户就直接走人,害得他小心应酬,才没把这个欧洲最重要的供货商得罪死了。
现在看到江月,他就觉得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毕竟这么多年,只有江月能让他失控。
江月抿唇点点头,轻声打招呼:“宇哥。”
方宇轩乐呵呵上前来,“月月,在这儿吃饭呀?一个人?”
此话一出,陆照年立马冷哼一声。江月不知自己相亲哪里得罪到他,只好冲明显手足无措的方宇轩笑笑,“宇哥,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恰巧有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下,她举起珍珠小手包顶在头上,往雨幕中匆匆迈步而去。
方宇轩看出她没带伞,正要拦她,一声“我送你”还没说出口,被陆照年拉着转身回餐厅去。
他还在不断回头,“哎老大,你心情不好,不能怪到人家月月头上吧?我开车送送她怎么了。”
陆照年兀自冷笑,脚下走得飞快,“人家缺你一个上赶着送的?”真是出息了,相亲都能被他迎头撞上。
“老大,这我就要批评你了,瞧你说的这话,酸味浓得都要刺鼻子了。”
他被讽刺一句,面上毫无波动,正往里走,不料又和刚才陪她相亲吃饭的男人狭路相逢。那男人伸长了脖子往外望着,脚下亦是匆匆。
回头一看,本该早就坐上出租车离开的江月,竟然还举着小手包站在雨里。
夜风卷吹得旗袍纷飞,露出她一双纤弱的小腿,在雨里更显孤清寂寥。
方宇轩突然得到放松,他一愣,才发现老大已经迈步跑了出去。他理了理挣扎中松散的领带,暗骂一句“钻牛角尖死犟”,刚才还讽刺别人,真出事了,跑得比谁都快。
刚才本来看好了一辆出租车,她都拉开出门,不料旁里斜冲出来一个女人,捧着肚子说她是孕妇,要去医院做检查。江月无法,只好把出租车让给她。
站在纽约雨澌澌的街头,江月手举着包,却根本遮不住雨。雨滴顺着她散落的发丝往下流淌,绵绵细雨仿佛一层薄纱,迷濛模糊,把她和旁人隔绝开来。
她迈步往回走,想借餐厅电话叫一辆出租车来。
想起自己刚来纽约时,不会说英语,连出租车公司的号码都记不住。每每拿起电话听筒,拨的却是上海祥生公司的广告语——四万万同胞,拨四万号电话。那时候她觉得好玩又新潮,出门听戏逛街,必然是要乘祥生公司的出租车的。
怎么她又记不起纽约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号码了呢?
还没走到门口,一阵急促的刹车声,一辆车突然在身前停下。
车门打开,陆照年坐在驾驶座上眉目冷淡,语气不容商量:“上来。”
汽车开得飞快,窗外街景迅速往后倒推,江月被后坐力推得靠在座椅中。
旗袍吸饱雨滴,顺着小腿滴滴答答往下淌,染在柔软舒适的真皮座椅上。她知道这些豪车的座椅面料保养麻烦,怕给他弄脏了,微微挪动双腿,想叫他开车慢些,一出口却是:“照年……”
一个急刹车,汽车猛然停在路边。
江月受惊般地捂住胸口,也不知是被他突然停车吓得,还是因为自己那个不由自主的称呼。
从她的角度望去,只能瞧见他的侧脸。不断有汽车迎面而来,擦身而过,车灯照得他脸上晦暗不明。
陆照年两手还握着方向盘,他手上不断用力,直至指节都绷得泛白才能抑制住五脏六腑中不断翻涌的情绪。
“雨小了,你放我下去吧,我衣服上有水,弄脏了不好。”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喉咙微哑,那天中暑,今晚又是淋雨,想来是感冒了。
借着后视镜,陆照年看见她伸出两手捂着耳垂和脖颈。那是她习惯的小动作,她情绪一激动,耳垂就生烫,她自己觉得那点嫣红的耳垂小家子气,总要用两手捂着不许别人看。
但她现在是发热了。
江月迟迟不见他反应,正疑惑抬头,却被一件风衣裹住。陌生又熟悉的味道突然将她包围,风衣上残留的体温驱散周身寒意,她脸上突然升起一阵热度。
他复又发动汽车,一言不发地往前驶去。风衣太长,下摆都拖到地面,混杂着旗袍裙摆的雨滴,一片拖泥带水、淅淅沥沥。
四周只有清浅的呼吸声,令人窒息的寂静张着深渊巨口吞噬车内空气。两手默默拉紧风衣衣襟,她想的却是那年她和陆照年去颐和园游玩,两人都没带伞,偏偏遇上大雨。
她心疼自己刚买的镂空白皮鞋沾不得水,陆照年索性一把将人抱起,扛着她往远处的亭子跑。
终于寻到避雨的地方,她的鞋子干干爽爽,身上的旗袍却被雨淋湿了。
陆照年又蹲身下来,嘴上虽然笑话她大小姐脾气,却又任劳任怨替她拧旗袍上的水。
他哪里知道皮鞋不算值钱、旗袍也不禁拧,不过是她想要同他亲近两分罢了,他偏甘之若饴。
一辆车迎面驶来,刺得江月眼中生疼,她连忙闭上眼睛别过脸,一滴眼泪和发丝上的雨一起往下落。
那时候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