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陆照年来住院,自然没有开车。他倚在病房门框旁,一回头就瞧见她站在床前,正用小梳子梳理一头长发。
夕阳穿过落地窗,在她脚下拉了好长一道影子。光线中尘埃飞舞,萦绕在她周身仿佛一粒粒光点,光影给她镶了一道暖黄的边。
“嗯?”她把满头长发顺到肩膀一侧,拢了拢肩上的珍珠色开司米披风,没听清这一声,抬头望向他。
鼻腔里无意识发出的声音温柔至极,他喉结往下滚了滚,“走。”干脆利落的一声,他率先转头往楼梯间走去。
今早气愤至极夺门而出时,她再也想不到两人还有一起漫步街头的时候。
偏生陆照年毫不避讳他的眼神,目光虽又轻又淡,却叫江月耳垂直烧。
她索性低下头去专心走路,一步一步都踩在地砖中间——他事事都守规矩,连走路时都不肯踩地砖线,偏要走在正中才舒服。以前江月发现他这点小小的别扭,笑话了他许久,后来自己的习惯却不知不觉也变了。
正走着,身边人突然伸出手来,一把将她拉进怀中。
江月受惊,仰头望他。
“走路不看路的毛病还不改?”陆照年淡淡道,一个脏兮兮的足球从她刚才走的人行道上滚过,两个拉丁裔男孩打打闹闹着从他们身旁跑远。
她又不是躲不开,他何必……鼻尖被硬邦邦的胸膛撞得生疼,眼睫似有千斤重地抬不起来,她只不自然地别过眼去。
到楼下时,江月耳垂还红彤彤的。她多此一举地把散落长发别到耳后缓解尴尬,不料反而更暴露她红得快充血的耳垂,她也察觉到这一点,睫毛轻颤数下,进退两难。
目光流连在她光洁侧颈和那点耳垂上,陆照年眼底似有笑意。
“谢谢,我到了。”她从未觉得从医院到家这段距离如此远过。
她说完这话,却发现陆照年步履不停,丝毫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她不禁有些慌乱,小声道:“家里乱,不方便请你上去……”
“你家的门不修?你还想用肩膀撞门?”
西服外套搭在男人臂弯中,他信步走在脏乱阴暗的楼道里,侧过脸来问她。
楼道狭窄,两人几乎是并肩而行,若有若无的热气撩着耳垂,她只觉得热气全部升到脸上来。
不过去了她家一次,怎么连她家门要用肩膀顶才能关上都知道?
江月在心底暗自腹诽,追上他的脚步。
“有工具箱?”
她一直独身,向来能省则省,自然备有应急工具箱。她应了一声,跑回客厅,从储物柜里拖出小工具箱。
只是陆照年在接过那粉色的小锤子时,掀了掀眼皮,盯着她意味不明地轻笑一下,她突然就脸红了。
女生用粉色的锤子又怎么了?
“找两个螺丝钉来。”他站在脚凳上一手撑着摇摇欲坠的门框,低声吩咐道。
江月怕他单手撑不住那铁门,连忙转身回到客厅里。她从抽屉里拿出仅剩的两枚螺丝钉,不料肩膀微疼,手心一颤,一颗小钉子就滚落到了沙发底下去。
她顾不得这许多,索性跪在地上,伸长了手去够沙发脚的那颗钉子。
陆照年正无所事事,一抬眼就看见她两肘贴在地上的模样。背后两片肩胛骨单薄瘦削,她旗袍的款式本保守,但此时侧边盘扣下仍露了一线细腻凝滑。
在她起身的前一刻,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手累不累?”江月生怕这小东西又掉了,手心捧着螺丝钉,踮起脚尖递给他。
“累。”陆照年脸不红心不跳,却是另有所指。
顺手替她换了门上那盏灯的灯泡后,他从脚凳跳下来,“用一下卫生间,洗手。”
江月站在门口看他背影,只觉得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
浴室灯光昏黄,把淡粉墙砖照得莹莹一层柔光。浴缸旁的小架子上胡乱摆着几本闲书,蛋糕食谱里夹着几本电影杂志,一旁还放着几个小黄鸭。
他一时手痒,上手捏了捏,不料那塑料小鸭子立马“嘎嘎”怪叫一声,他无声嗤笑着收回手。
他目光扫到浴缸旁,略顿了顿。
一条丝质衬裙被扔在椅子上,似是主人急着出门,慌慌张张换下后随手放在此处。
女人最贴己修身的衣裳,仿佛一滩水般浮在浴缸边缘。轻薄柔软得仿佛她身上一层肌肤,连带着温度气味,形色俱全。
指尖碰上它的一霎,才发觉这东西竟有实体。笔酣墨饱的颜色,颤颤巍巍,仿佛他指尖稍稍用力就会戳破它,那丝滑的衣料像流水般从指缝中往下倾泻,但他的确真真切切地将它握在手中。
“你还好吗……?”门外忽然响起一声。
陆照年猛然回过神来,指尖那条衬裙悠悠荡荡往下掉,他连忙俯身接住放回原地。
“没事。”出声时才发现喉咙肿胀得厉害。
打开水龙头,狠狠冲刷着双手,连洗了好一阵,凉水好容易让温度降下来,他推门而出时已经恢复人前的冷静。
“又不发烧了吗?脸好像有点红。”江月见他脸色不对,想到他本是肺炎住院,却被自己拉来做苦力,还以为他又发烧了。
“没有。”陆照年面无表情,语气硬得像是要吃了她。
江月不知自己哪里又得罪了他,分明刚才还挺温柔的……再抬头时却见他已经穿上西装外套,一副要走的样子,忙道:“不留下来吃晚饭吗?”
“你在邀请我?”陆照年正微抬下巴,系着领口处最上方一颗扣子,侧过脸看着窗外夜景,语气略显轻佻。
都是成年人了,一个独身女人邀请旧情人留下来吃晚饭,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我不是……”她哪里想到他的思路会歪到这上面去,连忙出声解释,却又发现这更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不免有些着急。
“开玩笑。”他轻咳一声,在心底暗骂自己话不经脑子就说了出来,“我走了。”
他似乎真的有些抱歉,说走就走,转眼人就已经迈过门槛,往黑漆漆的楼道里去了。
“等等,我送你!”江月拢了拢身上披肩,追上他的脚步,迎着他灼灼目光,只得低声解释道:“楼梯里黑,你走不惯的。”
陆照年心底仿佛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他难得没有出口讽刺讨人嫌,顺着她的话道:“是,多走几次就习惯了……”
高跟鞋和皮鞋一前一后踩在水门汀地面上,她不出声,装没听见。
把人送到了公交车站,直到车都停站了,陆照年才想起来,“有零钱吗?”
他平时身边都跟有助理,出门是向来不带钱的。
江月只得庆幸自己出门时拿了小手包,她低头翻出两个硬币,见他大大方方朝自己伸出手,不再矫情,将硬币放在他手心。
指尖同掌心有一瞬间的接触,他掌心温厚温暖,一如从前。
随着硬币落入投币箱中的咣当一声,公共汽车发动,向着前方缓缓驶去。
透过车窗,他看见江月还站在站台边目送他离开,晚风吹起她的旗袍和长发,在夜色中纷飞。
她把一缕恼人长发别到耳后,站在风中,久久望着他。
他从没有想过,十年后的江月会长成这样子。从前她热烈又奔放,好像一枝还未完全盛放的红玫瑰,热情得叫他无处可逃。现在她沉静得好像白瓷瓶一支白玫瑰。
车站那人还在望着他,他突然想到自己从前无数次送她离开,无数次看着她的背影——这倒是她第一次送他。
靠回椅背,陆照年放在膝上的五指并拢,稍稍用力,只抓住了虚空。
刚才应该牵她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