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都市小说 > 少女的祈祷 > 第 10 章 故人可贵
    陆照年在病房门口稍一停顿,她的身影就彻底消失在走廊拐角。

    他握着冰凉的门把手,指尖不断绷紧,最终一摔房门,却是转身去了窗前。

    落地窗将整个医院大门一览无余,他在窗前站了许久,人潮涌动之中,却始终没看见那个纤弱的身影。

    时间久到有些不正常,他想起她向来是不认识路的,眉头微拧,正要转身下去找,却见有一队消防员匆匆忙忙跑进大门,他心中猛然一紧。

    ……

    厢式电梯中静谧非常,江月手脚颤抖无力,紧紧贴在角落。

    她害怕层出不穷的电梯事故,但更怕的是这样完全封闭的环境。

    她不敢闭眼,生怕一闭眼就想起念大学时那些同年级女孩子把她关在厕所隔间里,笑嘻嘻举着水桶从头浇下的场景。

    “江月,你们江家罪孽深重噢,怎么你还好意思出国啊?”

    “汉奸!汉奸死有余辜!你怎么不跟着一起抹脖子?”

    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们相互推搡,打打闹闹着走远。她起先还不断拍打着隔间的门,听到她们的嘲讽,却渐渐停下手中动作,唯有水珠不断从发梢滴落。

    她在美国研究英国文学,从没想过自己的母语会这样狠。死了还有余辜,难怪要灭九族,满门抄斩。

    她就是当年该死而未死的余辜。

    四四方方的金属小箱子冰冷无情,她额头贴在墙壁上,只觉得眼前全是幻影。她永远被困在小小一个隔间里,拍得手都痛了,却没有人来救她。

    爷爷不会来,爸爸也不会来……

    “江月!”

    纠缠在眼前的迷雾突然被人一把撕开,朦朦胧胧中,她看见自己最意想不到的面容。

    陆照年气得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她永远能闹出无数状况,前几日是淋雨发热,今日他没盯着,人就被困在电梯里了!

    他不敢承认自己抱着她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只能用愤怒压下他心底的惊慌,“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骤然落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中,江月仰头看他气急败坏,动了动唇,眼底立马漫起水光。

    察觉到腰间被她环住,陆照年浑身一僵。四周还围着消防员和医院的工作人员,他面色微沉,刚想将人推开,却听到极细微的一声:“照年……”

    她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近乎支离破碎。

    有医护人员上前来想要查看,愣怔在原地的陆照年反应过来,将人拦腰抱起用大毛巾裹住,径直上楼。

    他到底伤病未愈,即使有常年健身的习惯,抱着一个成年人爬了将近十层楼,还是有些费力。

    江月窝在他怀里,头发被揉得乱糟糟的,她狂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轻声道:“你累吗,放我下来吧。”

    “这会你倒懂事了?”陆照年冷声道,声音里的微微颤抖泄露了他方才的情绪波动。

    他只把人往上颠了颠,更抱紧两分。

    越往上,楼梯间里的人就越少,渐渐静得只能听见他的脚步声和微微喘息。

    江月侧脸靠在他胸膛上,那胸腔下急速跳动的心脏声,她听得一清二楚。

    年少时的陆照年无疑是清瘦的,一袭长衫,文人风骨。现在的他却无处不是成年男子的强势,商海历练得他沉默中蕴含无声的居高临下、咄咄逼人。

    终于把人抱回病房,他侧身用肩膀撞开房门,把人放回病床上,用被子把她盖好,转身就走。

    她这才看清他手背上正滴着血,连忙坐起来。刚才情急之下他一把扯掉吊针,没有做后续处理,自然手背滴血。

    这点动静似乎惊动了正在往外走的陆照年,他回身过来,皱眉道:“好好休息。”

    末了似乎觉得威慑力不够,他又道:“不许乱跑!”

    江月目光落在他手背上,“你的手流血了。”

    他一甩手,那点小血珠转瞬消失。她张了张唇,话还没说出口,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病房门口。

    随后医生进来替她检查肩上的伤。

    医生一手按在肩上时,江月疼得轻嘶一声,那眉目温柔的女医生笑道:“还好,不算严重,休息几天就好了。”

    她被安置着睡下,刚躺回被褥间,熟悉的味道瞬间将她包围。

    半晌时间后,江月红着脸拉下被子,不想却见陆照年俯身站在床边。

    “时间还早,睡觉。”他不着痕迹地站直身子,“唰”地一下拉合雪白遮光帘,她眼前立马只剩一片雪白。

    他就这么把自己的病床让出来了?

    她怎么睡在他的病床上?

    江月辗转反侧,不料翻身压着受伤的肩膀,她不由闷哼一声。

    “疼?”床帘外响起陆照年的声音,听着仿佛就在不远处。

    原来他没有走。

    鬼使神差的,她轻轻“嗯”了一声。

    “疼就起来干点事。”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

    江月讪讪起身,拉开床帘才发现他坐在另一侧的沙发椅中,面前摆了一桌的文件。其中一份摊开,里面夹了支钢笔。

    他不知何时换下了病号服,西装外套搭在扶手上,只着一件衬衣。衣衫剪裁利落,笔挺熨帖,他人坐在阴影中,戴了副金边眼镜,半明半暗间看不清神色,只有窗外一点日光晕染了他锋利的棱角。

    “你念,我听着。”他人往后仰靠在沙发中,摘掉眼镜拿在指尖。

    江月接过他递来的一纸文件,在另一侧的沙发坐下,安静得没发出一点声音。

    合同是用中文书写的,前面一部分是打印,她顺畅念完,后一部分却是手写,那字迹凌乱不堪,又夹杂了许多专业术语,江月念得磕磕绊绊。

    在她第三次结巴后,本闭目养神的人抬手,以指节按了按眉心,掀开一线眼皮。

    “你不认识?”他冷眼睨着她。

    又是像早上那样,讽刺她作为中国人连汉字都不认识,忘了根本吗?

    肩膀还在隐隐作痛,江月捏着一纸文件的手收紧,洁白纸张被她捏出一线皱褶。

    “枉费我以前给你写了那么多功课。”陆照年冷笑道,眼底那点失望之色怎么也收敛不住。

    她瞬间回神,再定睛细看,心口突然一窒,凌乱的字迹和记忆中的字迹重合起来。

    以前她读书时老是偷懒,疯玩过后才想起还有功课没写,只好缠着陆照年帮帮她。

    被缠得没办法了,陆照年不耐烦了,勉强答应给她写功课。

    江小姐自然欢天喜地,撒娇扮乖地感谢他许久,结果第二日功课交上去,却被先生给狠狠批评一顿。

    原来陆照年有意要给她个教训,故意没有变换笔迹,就这么交了上去。

    他是国立大学的高材生,文章做得字字珠玉,书法更是游龙走凤。江月偷懒,糊弄先生的小小把戏自然被轻易识破。

    犹记得当时她被先生教训一顿,怒气冲冲地去找陆照年对峙。不料他没一点愧疚,气得江小姐直言“再也不理你了”。

    陆照年本气定神闲,只当她是小孩子脾气。不料等了小半月还不见她,这才跑去学校里找她,心高气傲的陆公子头一次做低伏小,哄了许久才哄得小女朋友消气。

    那是他们第一次冷战。

    他那时候太年轻,以为三五日不见也无关紧要,又怎么会想到,日后他们会分离近十年不得相见。

    漂泊异国,寒灯夜雨,才知故人可贵。

    “差别这么大,我没认出来。”她低着头把那页纸放回桌面。

    “是,染了一身铜臭味,自然和以前的文人比不了。”他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自嘲。

    学文又如何,空谈救国,连她都护不住。

    “照年……不要这样说。”

    她又一次唤他的名字,陆照年愣怔了一下,眼底暗流涌动,随即轻咳一声,把自己的失态和话语间的尴尬掩饰过去。

    他扔过来一沓文件,“中国字还会写?”见她点头,他又道:“替我签名。”

    从前江月上课开小差,在课本上胡乱写了许多他的名字,被替她检查功课的陆照年瞧见,只嫌弃她鬼画符一般的字迹。

    他身体力行,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他的名字。其实当天的记忆都模糊了,只记得他掌心的温度透过手背,一直传递到她心底去。

    待她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来,落日已经西偏。猝然撞进一双眼眸中,落日余晖为他往日漆黑沉静的瞳孔染上一点暖意,而他正单手撑在桌面上,似乎已经看了她许久。

    “走吧,送你回去。”陆照年取下眼镜,语气似乎也被染上一丝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