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请问你身边有人吗?”
十六岁的江月抱着一摞书,踩着上课钟声匆匆跑进教室,认准位置后,径直向那人跑去,低声问道。
正埋头看书的陆照年头也不抬,只把摊开的书收到桌角,无声回答她的问题。
小计谋得逞,江月弯弯嘴角,在他身边坐下。
大学课程晦涩难懂,老教授讲课抑扬顿挫,不过她也不是为了听课才来的。渐渐地,她下巴磕在了桌面上,悄悄探头过去,想努力看清身边的人在做什么。
入眼全是些诘屈聱牙的文字,她眉头紧皱,又凑近两分,想瞧得更清楚些。
“你干什么?”陆照年冷淡的声音响起。
“表哥,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呀?”江月手肘压在桌面上,单手托着下巴,侧过脸来瞧着他,一双杏眼弯成了新月模样。
向来冷淡的人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耳垂微微泛红,指节抵着唇角轻咳一声,“我在上课。”
“我知道呀,你们学校不是对外开放吗,我提前进来听听又何妨嘛。”她继续睁眼说瞎话。
“这位同学,请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两人正压低声音说悄悄话的当儿,讲台上突然传来这一声。江月吓得赶紧坐正,才发现老教授正看着她,一脸的循循善诱。
“我……”她慢腾腾地站起身,一络子短发从耳旁垂了下来,瞧见整个教室的人都回过头来望她,就连坐在前排的堂兄们都瞧见了她,一个个幸灾乐祸的模样,她就更是脸红。
“抱歉老师,可以重复一下问题吗?”她说这话时,藏在桌洞下的手小心翼翼地扯了扯陆照年的长衫,但被他不留情面地拽回去,她心中逐渐绝望。
年过六旬的老教授见站起来的是个面嫩的小姑娘,换上乐呵呵的笑容,“你来说说,这篇古文里的‘庠’和‘序’分别指什么?”
江月连第一个字都不认识,又哪里知道它们的意思。这么多人一幅看好戏的模样瞧着自己,江大小姐哪里能容忍这般丢脸,急得又用力扯了扯陆照年的衣袖。
“表哥……”她压低了声音叫他,带着点哀求可怜的意味。
他指尖压着一张纸条,挪到她面前。江月如获至宝,连忙依葫芦画瓢照着纸条上的念出来。
老教授满意得连连点头,拿着点名册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教授,她不是我们班的学生,还是个高中生呢!”她的二堂哥笑嘻嘻道。江家儿子多,坐了满满一排,见小妹妹追人都追到了课堂里来,都哄堂大笑起来。
“噢,那你怎么来听课了,是对我的课感兴趣吗?”老教授性格倒也随和,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笑眯眯道。
“额……是的。”如果说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的话,会伤了老教授的心吧?只好撒一个小小的谎言了。
下课后,江月抱着书挤出人群,紧赶慢赶地跟着那走得飞快的素白身影,见他身影都快消失,她终于忍不住道:“表哥!”
他脚步终于稍稍停顿,她立马追了上去,自顾自道:“走这么快干嘛呀,我都还没收拾好东西呢……”
“整天跟着我干什么?”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许冷硬。
“我在追求你呀!”江月笑嘻嘻说完这话,他的耳垂肉眼可见地立马红了起来。
……
一阵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把江月从睡梦中惊醒。她睁开眼,沉浸在梦境中的大脑还有些迷糊,站起身来,几张报纸从沙发上滑落。
她这才反应过来,因为丢了家教的兼职,她急着再找一个,只能腾出午饭后的空闲时间看报纸上的招聘信息。那些油墨印刷的小字密密麻麻,简直比古文还难读,她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电话铃还在继续,她本来也没有闲钱再装一部价值不菲的电话,只能借用楼下那个犹太老妇女的用用。只是每次有人打电话来找她,就算给了钱,那老妇人也一张脸拉得老长,掐着秒表计算时间,江月实在受不了,只能咬牙自己买了一架。
她揉揉因睡姿不对而酸痛不已的肩膀,走到桌柜边接起电话,“你好。”
“你好,江小姐,请问你现在在家吗?”电话那头传来低沉醇厚的声音,仿佛大提琴音符般轻轻掠过耳垂。
即使经过电流转换,她还是立马就认出来这声音的主人,不自觉绞紧了电话线,“在的,有什么事吗?”
“我能邀请你出来散步吗?”脚边的大白狗已经开始挣扎,想尽办法要挣脱绳子,他只能侧头夹住电话,弯腰附身摸了一把它。
谁料这狗竟毫不领情,朝着他叫了一声。
电话那头的江月非常惊讶,忽然听到这声狗叫,轻声道:“你身边还有狗?”
她记得陆照年对猫毛狗毛有轻微过敏,一碰猫狗就会浑身起小疹子。从前她在学校校舍后捡到一只小猫,本来想两人一起养的,谁想竟害得他过敏了,最后只能忍痛割爱,把小猫送给一个远房亲戚。
“对,你介意吗?”陆照年背靠着半人高的橱柜,一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皮鞋轻轻踢了踢这只不安分的大白狗,“是一只Samoyed,很听话的,不会惹麻烦。”
白绒绒的狗头被他压着,可怜的狗只能朝他龇牙咧嘴。
“不介意,你现在在附近吗?”江月喜欢一切毛茸茸的东西,听到是一只萨摩耶,心都快融化了,又怎么会介意。
“嗯,你到楼下就能看到我了。”陆照年挂掉电话,摸出钱夹来又给了那犹太老夫人一张百元大钞。
那老妇人对他笑得慈眉善目,悄声打听道:“你是楼上密斯江的男朋友吗?”
他微微一笑,“希望是。”道了一句“感谢”后,这才牵着狗站到了街边,抬头遥遥望着那扇窗户。
他把那话冲口而出后,昨夜几乎没怎么睡着,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她微红的耳垂。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大清早却被舔醒——一睁眼,一只大白狗就蹲在他枕边,用舌头给他洗脸,哈喇子打湿了半张枕巾。
难得的清梦被打断,他没好气地起身洗漱,处理了一早上的公务却始终静不下心来,终于临时决定去看她——他不想等什么回答了,他就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
说干就干,洗漱过后就拉着狗上路,然而开车到她家楼下,才发现他都没提前说一句,贸然上门可能太冲动了。
这才有了刚才那个电话。
挂断电话后,江月耳垂还有些微红,终于把长发一拢,一头扎进洗手间洗漱。
她简单洗漱过后换上一身方格素白旗袍,最后对着镜子检查一遍,她想了想,拿出包里的一支口红,往唇上擦了点颜色,这才拎着包下楼。
刚出大门,就看见他果然坐在街边长椅上,脚边蹲着一只大白狗。他身材修长,肩宽腿长,西装熨帖得体,傍晚夕阳落在他的侧脸和肩上,染出一片沉郁金辉。
他看见江月过来,站起身来,隔着几步路的距离静静等她。
他逆光站着,江月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能隐隐察觉他唇边似是带着微笑。被他温和内敛的目光看着,她只觉脚下有些轻飘飘的,昨天那句话又回荡在耳边——
“我也在追求江小姐。”
害得她一晚上都没睡好的罪魁祸首。
她人还没走近,那只大白狗已经挣脱主人的束缚一跃而起,在江月脚边亲亲热热地嗅了好几下,躺倒在地,露出柔软的肚皮。
两人四目相对的隐隐尴尬就此打破,她惊喜不已,蹲身下来摸了一把大狗狗,反倒被它亲了好几口,惹得她抬着手挡在颈侧连连笑道:“别闹别闹。”
陆照年怕她被狗扑倒了,连忙拽紧手中狗绳上前来,轻声呵斥道:“滚下去。”
“你别这么凶呀,它就是热情了点,人家很乖的。”大狗狗咬着她的旗袍裙摆,拉着她往前而去,她就自然而然地接过陆照年手中的狗绳。
“你叫什么名字呀?”
两人漫无目的地散步街头,听她用一副哄小孩的口气同这狗说话,和前几天的客气疏离截然不同,陆照年单手插兜,别过脸去嘴角微微翘了翘。
“没取名字,你给它取一个吧。”他淡淡道。大白狗立马回头汪汪叫了两声,仿佛在埋怨控诉主人的漫不经心。
江月倒真的想了起来,“棉花糖怎么样?”它一身油光水滑的白毛,跟团棉花似的。
她想问题的时候会不自觉轻轻咬唇,他侧目望去,果然见她的小动作又跑了出来。见红唇微湿,他喉中发紧,淡淡别过眼去,“它是公的。”
“公的就不能叫棉花糖吗?谁规定的?”她笑着望他一眼,晚风恰好吹起她耳边长发,夕阳余晖洒在她面上,嘴角扬起笑意,两眼闪闪发光。
他心跳微微一滞,仿佛看见从前活力四射的江月,不知不觉改口道:“好。”
“棉花糖、棉花糖,从今天开始就有名字了,开不开心?”她停下脚步给它挠了挠下巴。
作为回应,得到新名字的棉花糖汪汪叫了两声,舔舔她的手指。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交叉路口,江月抬手看了一眼时间,知道他开车回市中心要花不少的时间,而他忙起来恐怕没有吃饭的功夫,“不早了,先去吃个饭吧?”
“我请你,我开车过来的。”他出门的时候就已经让秘书订好了附近一家星级餐厅。
“你会比我更熟悉这边吗?”棉花糖突然瞧见前面有卖气球的小商贩,撒着欢往前跑去,她不得不跟上去,只来得及回头跟他笑着说出这句话。
他微微一愣,随即笑着跟上。
江月带着他七拐八拐地绕进一家藏在巷子深处的餐馆里,“吃川菜可以吗?这家川菜很地道,老板是四川人,环境也算干净。”
陆照年看着她兴致勃勃介绍菜单的模样,轻轻“嗯”了一声,“学会吃辣了?”
正对着菜单犯难的江月微微一顿,她是北边人,吃不来辣,以前都是为了迁就陆照年的胃口才勉强学习吃辣,却被辣得丢盔弃甲,发誓再也不吃辣了。但到美国之后,遍地开花的只有川菜馆子,她想吃一口中国菜,只能强迫自己去适应。
被辣过几回,也就习惯了。
老板陆续端来水煮肉片、宫保鸡丁、麻婆豆腐和清炒时蔬。很经典的四道川菜,她把碗筷递给陆照年,“不比那些餐厅差吧?”
她两眼亮晶晶的,有点得意的模样。
他“嗯”一声,笑着接过碗筷。
正低头喝茶,忽见一盘菜被推到她桌前来,“吃吧。”
抬眼一看,才发现他用公筷把水煮肉片里的香菜全部夹了出来,“怎么不提前跟老板说?”他记得她从前是沾不得半点香菜的,回回都是他替她全部挑了出来。
“没关系,我吃的……”自然是她到美国后养成的新习惯。
这话说出口后,见到陆照年眼神淡了些,她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终于讪讪住口。
仿佛天黑走夜路,本是闭着眼睛也能走的路,半路上却踢到一块石头,绊了一跤。他们所熟悉的对方,都是将近十年前的对方,如今滔滔的岁月长河隔在中间,就连最熟悉不过的事物都微微泛黄,更何况是记忆中的旧人?
此时正是饭点,小小一间餐馆里挤满了人,到处都是口音各异的乡音,说的却都是中国话。在纽约这个大都市里,恐怕这里是中国话最多的地方。空气里吵吵嚷嚷,而两人只低头吃饭,饭桌上稍显冷清。
“呜呜!”趴在桌下的棉花糖闻着味道,肚子也跟着咕噜咕噜,终于忍不住喉咙里呜咽一声,蹭了蹭江月的小腿。
有棉花糖在,两人中间若有若无的尴尬终于淡了些,她低头摸了一把大狗狗,“你不可以吃这些的,回家去吃。”
陆照年解开绑在桌脚的狗绳,站起身来,“走吧。”江月跟着起身。
付账时起了小小的争执,她说了是请他吃饭,陆照年却坚持要付钱。想起从前他一穷二白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坚持,江月心中一软,被他抢先付账。
“下回一定要让我付账,不许再跟我争。”走在夜晚的街头,江月轻声道。
陆照年听着那个“下回”,知道她还愿意继续跟他约会,心中阴霾稍微淡了些,只是嘴上不说,轻轻点头。
走到公寓楼下,她转身过来,“就送到这里吧,不麻烦你上去了……”
然而话还没说完,人就被他抵到了墙上,薄唇蛮不讲理地落下,将她未出口的惊呼都堵在喉中。鼻端是须后水淡淡的清冽味道,唇上被他柔柔碾磨着,他鼻尖蹭着她耳侧,在她腿软站不稳时及时伸手环住她的腰。
“还跟我不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