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江月在最初的愣怔之后,两手拦在胸前,下意识推开了他。
陆照年毫不设防,竟然当真被她推得向后踉跄一步才站稳。如此明显的抗拒,他眼底略有不解。
这完全是她下意识的动作,自己也没想到竟会这样。她只能后背贴着墙壁微微别过脸去,不敢看他,只道:“抱歉……”
两人站在楼梯口,她抱臂侧身站着,街边惨白路灯照在她面上,眼睫轻颤,投下一片阴影。一络子碎发垂在耳边,地上的身影看上去伶仃而脆弱。
“应该是我说抱歉。”陆照年迅速调整好状态,把微微失望都掩藏在眸子深处。他从西装袖口掏出一张方巾,递了上来,“擦一下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对不起。”她声音低低的,似乎不敢抬起头来看他。独身住了许久,她只是有些不习惯别人突然这样近在咫尺,即使这个别人是陆照年。
“不早了,我送你上去吧。”争论谁对谁错毫无用处,他选择结束这个让两人都不太愉快的话题。
江月轻轻“嗯”了一声,两人一起上楼。
临到门口是,她一手按在黄铜门把上,顿了顿,像是下定决心一样道:“明天可以请你喝咖啡吗?”
默默走在她身侧的陆照年抬眼看了看她,笑道:“我的荣幸。”
清晨时分,熹微晨光透过米黄色窗帘照在枕边。客厅中铃声阵阵,她拉高被子盖住脑袋,怎料那铃声仿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响个没完。
江月这才反应过来是电话铃,她掀开被子摇摇晃晃下床去,赤脚站在客厅地面上随手接起话筒。
她只当陆照年是大清早跑了过来,半睡半醒间以前的小姐脾气不自觉跑了出来,鼻音中带了些许撒娇的意味,“照年……”
电话那头却是同陆照年截然不同的声音:“江小姐是吗?我是迈克李,现在方便通话吗?小暖紧急住院了,我有些事必须和你商量一下,你看你方便过来一趟吗?”
迈克李是江月一直资助的那个同乡会的负责人,两人一直用电话联系,除了同乡会的集体活动,他守礼地从未提出过私下见面的要求,一定是出了十万火急的事才会联系她。
她的瞌睡立马醒了大半,撩了一把凌乱的头发,两手捧着听筒道:“李先生您请说,我听着的,刚才你说小暖住院了,请问是怎么回事?”
小暖就是她资助的对象,是一个中国小女孩。不过江月一直是匿名资助,只会偶尔通过迈克李了解她的近况,从未让她知道过自己的存在。
电话那头传来迈克李略显焦急的声音:“这事很复杂,在电话里说不通,江小姐如果有空的话,能不能来医院里当面谈一谈?”
她抬头看了眼墙壁上的石英挂钟,现在才不到八点,离她和陆照年约定的时间还早。她定了定神道:“好,我马上过来。”
四十分钟后,江月匆匆赶到了这家位于市中心的儿童医院。她按着电话中给的地址找到病房,迈克李看见她的身影,马上就迎了上来,“江小姐。”
他们只在同乡会成立十周年纪念会上有过一面之缘,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李家是南洋人,在晚清时就漂洋过海到了美国,算是中国最早的一批移民。李家洋化程度很高,如果不是那标志性的黄皮肤黑头发,大概率会被认成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
迈克李的父亲是一名传教士,早年回国传教,迈克李也跟着父亲回到祖国游历了十年时间,所以他对中国的感情也很深,后来才一手组建了同乡会。
此时迈克李西装革履,衬衫熨帖,还是他一贯的精英打扮,只是眼下一团青黑,显然昨晚没有休息好。江月上前几步,和他握了握手,客套道:“李先生。”
“小暖出什么事了吗?”她透过病房门上的半扇窗户往里看了看,小暖躺在病床上,周围全是些精密仪器在滴滴答答,孩子瘦瘦小小一个,看起来状况很不好。
小暖的爷爷是当年一战时中国派出的十四万劳工之一,战争结束后,漂洋过海到美国来讨生活。小暖是爷爷在大街上捡来的孤儿,老人家不会说英文,独自在异乡漂泊了大半辈子,只有一个小暖陪在身边。
爷爷去世后,小暖又一次成为孤儿,江月也就是从那时得知她的消息,并开始在暗中资助她。
迈克李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小暖昨天在学校突然昏倒了,也是老师联系我才知道。把小暖送来医院之后,医生初步诊断是小儿先天性心脏病,应该是五岁之前一直拖着没治疗过,最近就严重起来了。”
迈克李接着念了一大串病症的英文名和拉丁文名,江月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没听进去,只听到了“心脏病”三个字。
她下意识想按下病房的门把手,但到底忍住了,只咬唇别过脸去,一络子长发垂下来遮住她半边面容。
那么小一个孩子……她儿童节的心愿是想要一个翻糖蛋糕,江月暗暗准备了很久想要给她一个惊喜的……
见她面色不太好,迈克李连忙扶着她在走廊的座椅坐下,安慰道:“江小姐你不用担心,同乡会里会准备小暖的医药费的,这点你不用操心,只是我赶到医院去,偶尔得知了另外一个消息,这对我们来说非常棘手。”
他其实还隐瞒了许多没有告诉江月。比如说他刚才去医院缴费,发现小暖的证件竟然无法使用,他这才知道爷爷当年并没有给小暖登记户籍,也就是说,小暖是个黑户,无法享受政府对儿童疾病的补助。这笔医药费算下来,对同乡会也是个不小的负担。
“什么消息?”江月知道崩溃无用,只能两手紧紧按在膝盖上,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去学校接小暖的时候,发现她身上有不少伤,都是被撞出来的淤青……对这件事我们也很意外和愤怒,江小姐你知道的,就是……”
他换了个委婉的英文字眼:Bully。
江月脑中轰然一响,仿佛全身血液都冲了上来。她用力掐着腿,艰难又僵硬地开口道:“能详细说说吗?”
其实校园霸凌的那一套,她自己最清楚不过,黄种人在校园里被欺负,简直称不上新闻。不够地道的口音,有别于旁人的饮食习惯,就连鼻梁上架了副眼镜,走路的姿势,都能成为他们嘲笑欺负的原因。
果然,即使是在初级小学里,欺负人的手段也是如出一辙。恶意就是恶意,从不因年纪的大小而有所改变。
江月静静听着迈克李的讲述,脑中想的却是她念大学时的旧事。
江家是晚清望族,曾祖父曾经作为斌椿使团的一员访问欧洲,是那个日薄西山王朝中最先开眼看世界的人之一,后来临危受命,出任过多国公使。小时候爷爷就总是铺开一副世界地图,让江月在上面到处爬,她咿咿呀呀指过的地方,大部分都曾留下过曾祖父的足迹。
后来朝廷没了,许多旧家族都关起门来过旧王朝的日子,不肯“侍奉新君”。当爷爷接受中央银行行长的职位时,多少满清遗老在暗地里戳着江老爷子的脊梁骨,骂他“叛奴媚主”,江老爷子则浑然不惧,走马上任。
江家最如日中天的时候,江老爷子管着国立四大银行,同大总统私交甚笃,几个儿子也都是政府要员,一时风光无两。
江月那时候进大学,虽然学校里少数的中国人中,不乏有某某将军的侄女,某某侯爵的女儿,但都不如江仲麟孙女的名头来得响亮。她在学校中备受追捧,连那些向来对中国人嗤之以鼻的白人学生,听说学校里来了个古老中国风云人物的孙女,也忍不住来悄悄接近她、讨好她。
虽然身在异乡处处不便,但她也着实过了一段风光的日子。
直到爷爷锒铛入狱,并在狱中畏罪开|枪自杀的消息传来。
起初她被瞒得严严实实,是学校里一直跟她不对付的一个女生冲上来,劈头盖脸地把报纸扔到她脸上来,“汉奸!”
女生们把她堵在教室后门,跟着叽叽喳喳地骂道:“汉奸!”
报纸上油墨印刷的新闻标题,大得张牙舞爪,大得像是要挣脱纸张的束缚。一时间所有从前曾经讨好她的人,都在背后偷偷谈论她的家族丑闻。
她不相信爷爷真的会贪污受贿、倒卖军|火,她也不能让爷爷孤零零死在狱中,死后还要背上“汉奸”的骂名,说什么都要亲自回国去。但随即抗战爆发,沿海城市接连沦陷,机场被占领封闭,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成了学校里的过街老鼠,人人得而诛之。江月撑了半年时间,最终选择退学,从纽约上流华人圈子里销声匿迹。
恰好护士小姐过来查房,江月收回心思站起身来,跟着迈克李一起进入病房。
小暖已经十岁了,可看起来瘦瘦小小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安安静静躺在病床里,只有身边的精密仪器偶尔发出“滴答”两声。
江月在病床边坐下,把她露在外的一只手放回被褥中。小暖恰好醒了过来,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看着身边的江月。
迈克李紧张地上前一步。他身为同乡会的组织人,在纽约的华人圈子中也有一些影响力,了解一些过往。知道江月一向不愿意让小暖知道她的存在,刚想阻拦,就见江月对她笑了笑,并无从前的回避之意。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伸手抚了抚小女孩的额头。
“月亮姐姐。”小暖细声细气道,得到她的肯定回答后,一双大眼睛里泛起明亮的笑意。
小暖身体太弱,醒来没一会儿就又睡了过去。
迈克李把江月送出病房,见天色不早,知道她家离得远,这边打车不方便,他干脆道:“我开车送你?”
江月心里存着事,没有拒绝,轻轻“嗯”了一声。
小轿车很快就停在了公寓楼下,她终于把想了一路的话说出口:“迈克,如果我想领养小暖的话,需要准备些什么手续?”
正在解安全带的迈克李闻言一愣,他靠回椅背正色道:“我不建议你领养她。”小暖遭受校园霸凌后的确需要心理疏导,家人的陪伴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但他知道江月的情况,这对她来说负担太重了。
“我没关系的!”她生怕他以为这是一时兴起,连忙解释道:“我还有一点存款,另外我也会好好照顾她的,看到她那个样子,我实在有点不忍心……”
“月,”他换了个私底下的称呼,显得不那么公事公办,“你是在赎罪吗?你实在不必这样,没有人会认为你有责任或者是义务偿还当年的债务……”
见她脸色迅速白了下去,迈克李知道是自己说话冲动了,立马打住,“抱歉,我不该提这件事的。”
“没关系。”江月勉强笑了笑,“你只需要告诉我,领养孤儿需要哪些手续就好了。”
“我回去询问过律师之后会给你明确的答复,不过我还是刚才那个建议——这对你来说不公平。”
江月只是微笑不说话。迈克李知道她看着温柔,实际最是倔强,长叹一声,算是结束这个话题,下车来替她打开车门,“需要我送你上楼吗?”
他记得这公寓楼的电灯老是坏,不留神容易摔跤。
“麻烦了你一天,不用了,明天我再去看小暖。”她客气婉拒。迈克李也不坚持,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上帝保佑你。”
路口一辆低调的车中,陆照年透过车窗看见两人微笑道别的场景,指尖夹了支香烟,眼中一片深沉。
那个男人很快就驾车离开,而他副驾驶上的这只巨大的泰迪熊玩偶简直蠢不可及。他下车来,把玩偶扔进路边垃圾桶中,随即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