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都市小说 > 兰亭记 > 永以为好
    马车跟在身后,车轮压在雪上咯吱咯吱的轻响。

    我拎着裙摆,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十分小心。

    “真是不好意思。”

    我侧过头,抱歉的向他笑了笑,“没提前知会一声就上门,让您为难了。”

    “无碍,”他从容走着,随手抓了一把雪揉着玩儿,“来吧,让我听听,夫人究竟是为何,天还未大亮就来寻我?”

    我张了张口,已到嘴边的恭维话、奉承话、套近乎的话,对上他的直接......只得尽数咽了回去。

    “妾身想请您帮忙,”我观察着他的神色,“帮忙举荐一位武艺高强的教头,指导我家侯爷习武。”

    话音刚落。

    “好。”他转头对我笑了一笑,丢了手中越化越小的冰坨,俯身又抓了一把雪,继续捏着团儿。

    我不由怔住。

    支持朋欢学武,等于就是选择和王康对立,他不会不明白。

    为此,我想了整整一夜该如何说服他。

    直言困境苦苦相求,抑或是分析局势,许以将来......

    可他,竟想也没想,甚至不问原由,就......这样答应了?

    静默无语,气氛有些微妙。

    “......那多......多谢了......”我回过神,忙笑道,“我家侯爷向来十分敬重您,赞您文韬武略世间少有,往后如有机会,还望能多与您来往切磋才是。”

    他淡笑着,“不必多礼。”

    我只得继续没话找话,“妾身是后宅妇人,于习武学艺上全无门路,思来想去,还是得问像您这样懂行的人……呵呵呵……”

    他没吭声……

    我硬着头皮,“若......若能寻得合适的教头,我定同我家侯爷亲自登门致谢,届时......”

    我说不下去了。

    “朋夫人——”

    他视线终于转向我,一双平湖似的眼睛里,情绪复杂的让人看不懂。

    我突然有些自惭形秽。

    这许多年来,天天算计,事事算计,任何人的任何一句话都翻来覆去的想,说出口的每一句话也都深思熟虑。

    时至今日才惊觉,对上直白坦率,我竟毫无应对之力......

    他越坦荡,就显得我越狭隘。

    他越是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我那些思虑那些说辞就越显得愚蠢且多余。

    我被他盯的发毛,笑容几乎要挂不住。

    “啪——”

    一个雪球,砸在了我的裙摆上。

    在那丛摇曳生姿的兰草间,绽开了花。

    我惊鄂抬头。

    身旁早没了人影。

    三指厚的雪地里,一串脚印向前延伸。

    一丈之外,薛昭负着手,咧着唇笑,站得十分“置身事外”。

    “不是我——”他举起双手,诚恳地摆了摆。

    我忙摇头,“没事的。”

    谁知,他负在背后的手中还藏了四五个雪球。

    顷刻之间,连珠炮似的朝我脚边丢了过来。

    这,就是明晃晃的挑衅了。

    忍字头上一把刀。

    我淡淡微笑。

    从小就练习“顶刀”,我还能轻易被几只小雪球激怒了?

    “呵呵……薛侯爷可真有趣……呵呵呵......”

    我款步向前,用看顽童胡闹的表情,宽容的,看着眼前这个傻子。

    “咻——”

    又一只雪球飞了过来。

    我抬眼估摸了一下高度距离。

    看这方向,像是照着我脑门儿飞过来了。

    好家伙。

    这只雪球揉得极圆,飞的又高又快。

    现在不躲......

    更待何时啊!

    我下意识往旁边闪开,却忘了早已冻僵的脚,还扎桩似的定在原地。

    “噗通”的一声。

    一头栽进了雪地里。

    “哈哈哈哈哈哈......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心如沸水。

    我抹了把脸,拍掉额发上的雪,顿时无比后悔。

    今日应该不宜出行。

    “没事吧,”他小跑过来,弯腰瞧我,笑意藏都藏不住,“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嗯?

    确定?

    是我不小心?

    我终于被点燃了,气急败坏的抓了把雪砸向他。

    不想,再次成功的击中了他不知是长在腿上还是长在脑子里的笑穴。

    薛昭撑着膝盖,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挣扎着爬起,强忍着想把他拆卸入腹的冲动,咬牙切齿地微笑:“多谢侯爷!妾身这就回去等信儿!不耽误您去巡营了!”

    语毕,转身就往马车旁行去。

    “诶诶!”他追上来,展臂拦住我的去路,忍笑道,“我还有话说呢!我从前在外游历时,结识了个云游天下的侠客......”

    他卖了个关子,侧身让开前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想开了。

    谁让我是有事相求呢?

    人在屋檐下,就是真叫他砸了额头,也得笑着把后脑勺递上去,再问上一句“还来两下么”。

    他侧头看了看我,笑得眉眼弯弯,“......那人剑术极精,在习武上颇有一套自己的章法,单打独斗,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我静静听着,路过一户人家门前时,还从石狮子背上抓了把雪。

    “......行踪不定,但是我可以差人去寻。就是这身份,不知你可介意......”

    我低着头,忙着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终是忍不住了,一把丢了雪团,捧着手哈气。

    “不介意......不介意......”

    我随口答应,盯着通红的指尖,生怕轻轻碰那么一下,手指就少了一节。

    可尽管如此,路过下一对石狮子时,仍是忍不住想去抓雪。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地十分逍遥、自在。

    并不似先前那般让人着恼了。

    我且行且停,静静感受着,茫茫天地间,最原始最简单的美。

    他跟在一旁,亦步亦趋,唠叨着那位方外人士的人品德行,也不催促......

    走过长安街,穿过热气腾腾的早市。

    待到回过头,想看看来路上的脚印时,我这才发现,一直喋喋不休的人早已停下了脚步。

    薛昭站定在岔路口,远远的向我挥手。

    “走路的时候,不要只担心摔跤,”他真诚的笑,扬声道,“想事情的时候,也不要老垂着头......白白辜负了这么美的雪景......”

    ****

    “......除夕御膳,‘永以为好’一道,赐——荣成县主......”

    “恭谢圣恩!”

    我上前接了托盘,“有劳公公了,知道您还要往别家去,我就不留了。”递上了早就备好的红福袋。

    “县主留步吧,”他抬手虚挡了挡,垂目接了,“皇上嘱咐,这道汤得趁热吃,老奴就不耽误您用膳了。”

    说罢,领着随行的二十来个侍卫,鱼贯而出。

    “嫂嫂,我来端吧。”朋月从我手上接了托盘过去,端起白玉汤盅,放在我碗侧,“快看看,是道什么汤?”

    我嗯了声,忙把思绪从“永以为好”那四个字上拽回来,揭开了盖。

    汤色微黄,面上飘着七八个指尖大小的圆子。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多多少少有些寒碜。

    “啊......这......”朋月有些惊讶,“皇上是不是生气了,这汤......”

    我贪婪的闻着这股熟悉的桂花酒香,不知怎的,眼前竟有些模糊了。

    “小月!”朋欢叫住她,“别说了。”

    “没事儿。”我端起汤盅,小心捧着凑到唇边,“我从小就爱吃我娘做的酒酿圆子,可她很少做,每年只除夕夜里做那么一回......小火熬着桂花酒,再把搓好的圆子下进去......满屋都是桂花香......”

    我慢慢抿了一口。

    很可惜。

    食物的味道,往往是因为人,才独一无二。

    我不想再说往事,便笑问朋欢道:“杭师父放你休息几日?”

    “三日。”他放下筷子,“说是初三再过来。我本有意留杭师父在咱们家过年的,可他说早先应了薛侯爷在长平侯府过年,我便没再强留。”

    我点点头,“那你也好好歇歇,待初三一早,亲自上门去拜个年,顺便接杭师父过来。”

    “嗯,知道了。”

    临近子夜,这一年也终于走到了末尾。

    爆竹声渐渐响起来,笑闹声甚至从院外的长街上传进了屋里。

    我笑扶起老夫人,“咱们快走吧,让他们两个小孩儿守岁去。”

    “你倒会躲懒儿,”她无奈点了点我,口中嫌着,脚下却是毫不犹豫,“你自去歇着吧,这几日操持着这一大摊子事,想是又没睡好,眼下都青了……”

    我揉了揉眼睛,撒娇的凑脸上去,“这么明显嘛?那您帮我看看,怎么办才好啊……”

    “怎么办......”她刮了下我脸颊,“还能怎么办,好好睡觉才是正经!明日一早别来问安了,你不睡,我还要睡呢!”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是!遵命!明早我若睡到日上三竿,您可别骂我。”

    “放心睡!”她豪气挥手,转身前行,“我看这府里谁敢骂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