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千秋问:“你是不是想说,你是被罗陀诬陷的?”
过了很久,久到郑千秋打算回窝睡觉的时,白大橘微弱的声音才从那边传过来,伴随着一声悠长悠长的叹息。
“不。郑千秋,我快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郑千秋一愣。郑千秋?他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王酷酷,是郑千秋?”
“你听我慢慢说。”大概是因为身体每况愈下,白大橘说话时气息不稳,每说几句话就要喘一喘。“你在外面的这几天,有没有听说过‘清道夫’这个词?”
“他们说这是你的代号。”
“不,不是代号,是职位。清理一切阻碍地球游乐园建设的障碍物,是我的职责所在。说起来,我和罗陀是平级的。他在明,我在暗;他负责驼峰市的具体行政事务,我负责用一切手段清理反叛组织。不过界限并不绝对,许多事我们得合作。”
郑千秋问:“所以,投放有毒物资这件事,真是你干的?”
白大橘缓缓点头,可惜他忘记了与他一墙之隔郑千秋看不到。
“可我吃了他们送来的薯片,为什么没事?”
白大橘说:“那批物资里杂七杂八什么东西都有,我只在米和面里下了毒。像那种密封包装的零食,都是安全的。”
“是你伪造了华子安的笔迹?”
白大橘说:“不是。”
郑千秋又猜测道:“你早就知道华子安偷偷调拨物资,于是将计就计,一开始给他的就是有毒物资?”
白大橘微不可查地摇头:“也不是。”
“那......”郑千秋讲不出话来了。他想到华子安那天夜晚来到他家的情形,以及华子安几欲崩溃的精神状态,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他绝不愿意相信的可能性。
白大橘说:“那封信,确实是华子安亲笔所写。”
“是你逼迫他写的?”
白大橘并不否认:“是。所谓备用物资,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谎言。抓住华子安后,我就一直在思考怎么将他的利用价值最大化。罗陀想的是按照传统方法,严刑逼供,问出核心据点和人员的名单,然后一一逮捕。但我认为反叛组织狡兔三窟,这么做费时费力,还不一定能抓得住人。我老家在农村,老鼠也别多。哪家抓耗子会成天到晚跟在老鼠屁股后面跑?不都是整老鼠药么。原理都是一样的,最高深的计谋就藏在最简单的现象里。”
白大橘对于生命轻蔑又漠视的态度让郑千秋感到一阵心寒。他忽然想起当初白大橘关于“灵车”和“粮车”的玩笑。现在想来,真的很好笑吗?
“老鼠是一群警惕性很强的家伙,下老鼠药之前要把家里的粮食先收拾好,饿得老鼠前胸贴后背,到时候它们饥不择食,自然就会放下警惕性了。老一辈的人说,老鼠药若是药性猛反倒不好。老鼠很聪明,若是吃了马上就死,其它老鼠看到后就不敢吃了。”
“于是我就开始下‘老鼠药’。我将物资掺了毒,派人藏在驼峰市各个城区里,然后让华子安在信中写下这些地点。怎么把这封信交给反叛组织,并且让他们相信里面的内容,这是个大难题。在调查华子安的过程中,我发现你与他交往甚密,深挖一步,我才发现原来你的真实身份是郑千秋。令我惊喜的是,据华子安说,反叛组织中有人知道你与他关系不一般。只要你亲手把信交给这个人,不愁反叛组织不上当。”
郑千秋明白了:“这个人就是落落。”
“是啊,托华子安的福,反叛组织死伤惨重。”
郑千秋咬牙切齿:“倘若不是你逼迫华子安,他怎么可能这么做?”
“可是他最后确实欺骗了你,也害了大家,不是吗?他明明知道信的内容是假的,却依旧按照我的要求,一五一十写下了每一个字;明明知道物资有毒,却依旧将信亲手交给了你;明明知道会害死无数全身心信赖他的人,却依旧选择这么做;明明知道会让你陷入危险,却依旧利用你的信任,将你亲手推进了火坑里。倘若你人品差一点儿,将物资私吞掉一部分,哪怕只拿走了一袋子大米,现在都早已一命呜呼了......”
“够了!”郑千秋的脑袋几乎要炸开,他冷嘲热讽道,“你老婆知不知道她是一只老鼠?”
郑千秋的话仿佛触动了白大橘某一根敏感的神经,他喃喃自语:“你说阮晴......阮晴......阮晴......”
白大橘不断重复着她的名字,眉头紧锁,双手颤抖着,两眼一抹黑,在幽暗的世界里摸索她的身影。他跪在地上,一点一点挪动着僵硬的四肢,摸到了一根带钉子的木棍,钉子划破了他的手,可是他的手早已感受不到疼痛了。
啊,他找到了阮晴。他摸到了她的脸,她的脸颊就像嫩豆腐一样柔软,表面微微有些湿润,轻轻一碰就会破碎。他像是对待一个泥娃娃的一样,生怕稍一用力,手指就会直直戳进她的鼻子里。
郑千秋看不到墙的另一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白大橘的精神状态不大对劲,便叫他的名字:“白大橘?”
白大橘仿佛完全没有听到郑千秋的呼唤,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的阮晴。无论是曾经笑靥如花的她,还是现在腐烂发臭的她,都永远是他的妻子。
郑千秋不知道自己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地下室里不见阳光,手表也早就被搜走了,他只能靠着人家送饭的次数来估计时间。
他是俘虏,自然谈不上什么伙食,不被饿死就不错了。正当他就着冷水,啃干得能崩掉牙的馒头时,地下室外传来了有节奏的钥匙碰撞声。
钥匙声清脆悦耳,伴着鼓点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内回荡。声音离郑千秋越来越近,最终在郑千秋门口停下。
门开了。
居然是一个熟面孔——落落。
落落蹲在郑千秋面前,说:“你的苦日子结束啦,明天早上你就可以走了。”
郑千秋坐在稻草堆上,把最后一块馒头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咽进肚子里后,才抬起头,看着她说:“你们不等我‘坦白’了?”
落落说:“不用。”
“为什么?”
“原因有两个。第一,白大橘已经告诉我们他利用你和华子安的全过程,根据他的供述,我们认为你是无辜的。第二,挖·加迪威龙战队与我们合作的条件之一,就是放了你。”
郑千秋一口冷水差点喷了出来。
郑千秋勉勉强强把水咽下去,嘴角在抽搐:“是我理解的那个挖·加迪威龙战队吗?”
落落面无表情地说:“就是冯睿领导的挖·加迪威龙战队。”
从别人嘴里听到冯睿的威名,郑千秋既有点自豪,又有点好笑。
事实上,郑千秋嘴角的笑意已经抑制不住了:“你们反叛组织已经沦落到需要挖掘机上战场的地步了吗?”
落落说:“我们赢了,罗陀和部下跑路了,只剩下一些虾兵蟹将。我们需要挖掘机把管理局及其附属机构拆了。”
郑千秋觉得相当不可思议:“驼峰市驻扎的军队呢?你不要告诉我被你们打跑了。”
“他们主动撤走了。”
“什么?”郑千秋隐隐有些不安,始终觉得这事儿不大对劲,可落落的样子也不像是在撒谎。
郑千秋又问:“冯睿还好吗?”
冯睿的光鲜与郑千秋的狼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落落说:“他的势力已经扩展到了整个大瓢沙漠,沙漠十八个分区的挖掘机都听从他的号令。”
郑千秋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不愧是挖总。那华子安呢?你们找到他了吗?”
“他已经死了。”
郑千秋犹如遭遇当头一棒,喜悦顿时烟消云散:“死了?谁杀了他?”
“自杀。”
“怎么可能?”郑千秋认识华子安二十余年,在他的印象中,谁都有可能会绝望,乃至于走上绝路,可是华子安不会。只要还活着,就有一线希望。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会奋起直追,拼尽一切力量去抓住渺茫的可能性。
落落说:“他大概是不想让自己的死成为一件愚弄民众的展览品。”
“......是么。”郑千秋不再说话了。
对于华子安,郑千秋的态度是很复杂的。曾经,在他的心目中,华子安是一个和他一样的普通人;后来,华子安为反抗组织输送粮食的事情被抖露出来,他在郑千秋眼中的形象顿时一跃而起,成为了英雄;可是后来,华子安却出卖了曾经那么相信他的人。
虽然郑千秋知道华子安是被逼无奈,甚至有可能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才选择了背叛,可是他仍然无法完全放下心中的芥蒂。
这是郑千秋待在地下室的最后一个夜晚。他敲了敲墙,与一墙之隔的“老朋友”告别。
他敲了好几下,墙那边都没有传来任何反应。郑千秋心道,莫非白大橘已经死了?不会吧,明明不久之前还有人给隔壁送饭呢。
郑千秋又连续敲了好一阵儿,墙的另一边才传来白大橘的微弱的应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