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初晓,随着一阵悠远浑厚的钟声响起,永和寺内的僧人们也陆续醒来,披上布袍踏出禅房,一如往日般开始功课,其中,几个勤快活泼的小和尚争先恐后的跑去大开山门。
作为天子脚下的第一大寺,永和寺从来不缺香火,且来往的人不乏豪门贵胄,仪仗气派十足,才刚皈依佛门不久的人自然忍不住借此来窥探红尘。
然而,金红的大门隆然一开后,面前却不是大排长龙的马车,而是黑压压一片的军士,个个顶盔掼甲,面目冷肃。
“来人,守住寺口,一只苍蝇也不得放出去。”为首的人丝毫不顾这几个惊愣住的小和尚,挥手下令后,便率领着其余人马浩浩荡荡直入。
这什么状况?
头一回见到这种场面的小和尚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一会儿后,才都跌跌撞撞的跑回去找师父。
仅仅片刻功夫,整个永和寺内顿时平添了几分凛冽和肃杀,与以往的祥和安宁格格不入,上百名御林军已井然有序将重重殿宇、层层楼阁逐一封锁起来,然后强令此刻在寺内的所有僧人和香客都出来接受盘查。
昨夜多事,容锦的心本就浮沉不定,听着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大,蓦然又生出一股躁意。
她还来不及洗漱,郭嬷嬷就在旁边焦急的催促:“锦儿,快些先把胸裹上吧!那些官爷个个不耐烦的,我们再不快点出去,他们可就真闯进来了,你这身子若是教人瞧去,那才真的全乱了!”
闻言,容锦只好随手抹了把脸就放下布巾,然后进到里屋,动作熟练拿起那团细长白布,将代表着她女子特征的部分一圈一圈的束住,再套好内衬,披上外袍,待到最后一头如墨的长发束起,已令人难辨雌雄了。
“奶娘,外头到底发生何事了?”容锦问道。
郭嬷嬷蹙起眉头,怨道:“听说抓刺客呢!”
刺客?容锦心头一惊,差点没站稳,母妃的事情败露了吗?那岂不是她的身份也会随之曝光?心念百转间,却听郭嬷嬷又继续道:“锦儿还不知道吧,昨夜城里死了个大人物!”
“什么?”容锦心里的震惊更上一层,“谁死了?”
郭嬷嬷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之大,吓了一跳,支吾回道:“好像是……右相张大人……”
听到这话,容锦怔了怔,飞快的在脑海里搜寻前世的记忆,此等惊天大事她不可能毫无印象。
不错,昭元十八年九月十六,当朝右相确实于府上被刺身亡,此事在那时可谓震惊朝野,民间百姓都对此议论纷纷,各种猜测层出不穷,有说是与他素有间隙的左相派人行刺,也有说是因前段日子强占民田之事引得江湖侠士仗义不平……
具体来龙去脉容锦也想不大起来了,只记得元凶在十几日后便被逮捕了,且还未多加审讯,就死于大牢。
唉,真是一浪未平,一浪又起。
容锦踏出屋门,便见不大的院子站着一排威风凛凛的铁甲军,腰悬玄铁刀,手执镔铁长戈,看这装束应是安武军,负责京城治安,平日一般在城内巡逻,这回怎么就跑到这城郊数里外的佛寺来找刺客了?
“卑职见过七皇子。”安武军统领诸元看到她后立马拱手行礼,不敢唐突。
虽然他亲奉圣命,对于面相可疑之人皆有审问逮捕之权,但眼前这位好歹贵为皇子,尊卑确实难以逾越。
“无需多礼。”容锦打量了这人几眼,才想起来他是谁,她轻咳了一声,问道,“诸统领,可抓住刺客了?”
“卑职无能,尚未寻到刺客的踪迹。”褚元恭敬答道,然而顿了顿,又抬头直截了当的问,“敢问七皇子可有觉察到什么异常?”
容锦对上他那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睛,莫名有些心虚,她避开视线,可却在不经意扫到另一道身影时,脸色瞬间变了变。
他也在。
昨夜不是受了重伤吗,为何这会看上去反像个没事人似的?
容锦不禁想起了他之前诡异的行为,黑衣蒙面,右手执剑,负伤归来……哪一点都像个逃亡刺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巧合?还是右相之死也跟他有关?
“七皇子,昨夜右相不幸遭人刺杀,我等奉命搜捕疑犯,有巡夜的衙卫称那道可疑身影逃向这来,故而封山盘查。”诸元见容锦未答,目光飘浮,不禁加重语气又沉声问道,“卑职斗胆,敢问七皇子昨夜是否离开过此寺?”
听他这语气,容锦一阵无语,这诸元怎么就怀疑到她头上了来了,她蹙起眉头,反问道,“诸统领,难不成你觉得是我去杀了右相?”
“卑职不敢!”诸元连忙拱手,但他顿了顿,依旧坚持,“只不过卑职奉命彻查此事,不论是谁,一律盘问,再次敢问七皇子昨夜在何处?”
真是个倔强武夫……要再不说清楚,恐怕就说不清楚了。
“我……”容锦突然莫名笑了,她目光移向别处,淡淡道,“本皇子昨夜与纪世子在一起,两人在屋里下棋闲谈至天明,若不信,亦可问他。”说着,她扬了扬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那袭白衣。
诸元听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树下的人微微颔首,算是也认同了这个说法。
那位曾名动京城的贵公子诸元自然识得,南阳王世子。一个是皇子,一个是世子,都是鼎盛权贵,两人既然相互为证,若他再固执追问,岂不是自找麻烦。
更何况,任凭怎么想,这两人也不可能合谋到去刺杀右相啊,太荒谬了。
“如此,卑职明白了。”诸元重新垂头肃立,恭谨道,“卑职素来以职责为重,方才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七皇子见谅。”
“无妨。”容锦摆了摆手,“诸统领办事尽心,想必不日就能将刺客抓捕归案。”
“愿承七皇子吉言。”诸元话也不多,略行一礼后便率着安武军疾步往别处去了。
目送这行人离开后,两道视线再次交汇,那双冷冽而深邃的眸子正直直的盯着她,仿佛要把她看穿一样。
其实容锦也是话到嘴边忽然变了心思,才临时改的口。
刺杀朝中大臣,绝对是一等一的死罪,任凭南阳王世族权势滔天,也保不住他,本来她完全可以轻描淡写几句,就将眼前这个疑凶供出去,可刚才脑海里却闪过了另一个念头。
如果他被抓起来,处以死罪,天下真会大安吗?
难。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陷入了逻辑上的误区。
前世,他是在南阳王死后才起兵谋反的,率领数十万大军攻城略地,兵临京城,挟持容准为傀儡皇帝,赐死其它容氏皇子。
这一切本应该是四年后发生的事情。
但眼下,他身为藩王世子进京,并被父皇强留在此,名义上是授予官爵,实则为质。如此看来父皇对南阳王亦有所忌惮,才会出此一招。
要是这个质子现在就死,那南阳王会善罢甘休吗?
细想起来,纪君衡手下的将军几乎都是南阳王旧部,个个骁勇善战,训练有素,再者储备粮食、器械、战马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个异性王亦能说无反意吗?
正是这一番权衡,容锦最终才决定暂时隐瞒此事,目前正值秋收,北方戎狄频繁扰境,原先驻扎在京城南边的大军八成都被调往被边境镇压外族铁骑,若在这节骨眼上,选择摊牌,恐怕南阳王将亲自起兵作乱,到时腹背受敌,局面更难收拾。
还是徐徐图之吧,不能操之过急。
迎视着那逼人的目光,容锦先找了个借口支开郭嬷嬷,然后朝他走去。
她本来以为自己这一次选择替他隐瞒罪行,至少会让对方卸下些许防备,可不料,还未到跟前,脖颈处的肌肤却骤然一凉,一把锋利的剑刃死死抵住了她的咽喉。
容锦顿时一动也不敢动,她身体绷得笔直,斜眼就对上纪君衡那双危险的黑眸,冷冽而犀利,犹如来自九幽地府的判官,一股死亡气息弥漫。
“为何满嘴谎言?”他薄唇吐出来的话语毫无温度。
容锦既震惊又愤怒,她从未见过如此恩将仇报的,默然片刻,才咬牙切齿的从唇缝间吐出一句问话:“那难道纪世子是想我把昨夜之事说出去?”
纪君衡闻言不为所动,冷笑道:“我指的并不止这一件事,你到底有何目的,说。”相持中他微微眯起眼,透着些许阴鹜的锐意,早知道这七皇子不简单。
“还有什么事?”容锦不清楚他到底何意,只能装傻。
“嘿!”旁边的曹贺见到这一幕,忍不住上来凑个热闹,这七皇子他老早看着不顺眼了,世子终于出手,心里也痛快多了,“你这只小狐狸,背后整了那么多事还真当我们傻啊不知道?一会给你九弟报信要提防我们?一会又跑来我们屋里下棋,消遣小爷去给你除刺客,现在又假模假样的替我们世子打掩护,你到底怀的什么心思,再不说出来,就让我们世子用剑刨出来看看。”
曹贺这一通噼里啪啦的话说完,容锦心头大惊,暗呼糟糕。
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尽被对方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