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贺一走,容锦心里的大石算是落了大半,她虽然不清楚以曹贺的身手是否能敌母妃派来的刺客,但她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更是深藏不露,只要她待在屋里,应是能安然无虞。
此刻,斋房只剩他们二人,相对无话,唯闻落子之声,良久后容锦才缓缓开口,道:“没想到纪世子初到京都,深居佛寺,依旧是宾客如云。”
纪君衡闻言抬眉,视线从棋盘移到容锦身上,清冷的眸光带着几分探究。
容锦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慌,干笑了一声,复问道:“纪世子与我三哥可是早有来往?”
“晋王贤名远扬,仰慕已久,但只在宫宴上见过一面。”
“那看来我三哥对纪世子亦是钦重啊。”容锦环头用下巴示意了下将这屋里堆得满当的大小木箱,俨然一副了然的模样。
“七皇子见笑。”纪君衡神色从容,好似全然不以为意,“晋王不过念我远道客居,出于平常的关切,并无其他深意。”
“是吗?”容锦轻笑了一声,心里却开始犯愁,没想到三哥竟会对这么一个刚沦为质子的王侯公子示好,可见他背后的势力确实不容小觑,她早知三哥素来对储君之位野心勃勃,此刻摆出一副雪中送炭的姿态,用意亦是不言而喻。
原先她心思单纯,未想到他们这些王侯世族间背后都是利益盘根错节,那她还能指望容傅吗?
思虑间,突闻屋外喧哗四起,紧随着一阵刀剑相接的激烈声响,容锦纵使心有准备,还是冷不防的被吓了一跳,手中棋子滑落到地上,翻滚了几圈到了那双黑色锦靴边停下来。
“七皇子,弈棋者需得专心绝虑,你杂思过多,自是下风。”纪君衡未理会那枚掉落的棋子,反而一瞬不瞬的看向容锦,他的眸子犹如深潭之水,令人不由得呼吸一窒,紧接着修长的指尖又提起白子在棋盘上轻轻落下,“胜负已定。”
输了?!
容锦放眼看去,才发觉棋盘上的黑子早已处处受迫,但凡中途有一手反击,也不至于被杀得如此狼狈不堪。
这时屋外的打斗声由远及近,利器间的摩擦短促而刺耳,其中甚至还夹杂着沉闷的身体倒地声,接二连三,容锦越发如坐针毡,但凡常人的反应,定是不知突发何事,欲出去探个情况,可她用眼角余光偷偷瞥了下坐在对面的人,却见他依旧安然稳坐,面色一派平静。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啊……
容锦暗自腹诽一句,也垂眼看向棋盘,学他般充耳不闻,一语不发,仿佛无事发生般。
既然他不提不问,那她就装傻充愣,怎么也得赖在这里度过今晚。
良久之后,外头的声响才戛然而止,重归于静谧,随即屋门嘭的一声被推开,曹贺走了进来,一边收剑入鞘一边沉声道:“世子,解决了。”
容锦闻声跟着抬起头,便见他满脸肃杀之气,残红的腥血滴答滴答的从身上掉落,一如当年凶神恶煞的模样,令她硬生生的打了个冷颤。
“留活口了吗?”纪君衡也瞥了他一眼。
曹贺微微一怔,下意识的看了眼尚在屋内的容锦,迟疑片刻才答话道:“没有,本来擒了一个,但没想到竟是死士,吞毒自尽了,不过我从他们头领身上搜到了这个。”说着,他掏出块令牌,上面赫然一“蒋”字。
纪君衡伸手取过,却又直接推到了容锦面前:“七皇子,可识得此物?”
“这……”容锦眉目一拧,内心翻江倒海,不清楚这只是单纯的问询,或是别有他意,纠结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未曾见过。”顿了顿,她又特地补上一句,“刚才究竟发生何事了?”
纪君衡侧头看着这张白玉般秀气的脸庞上,写满了无辜茫然,好似当真一无所知,他不急不缓的将令牌收入衣袖中,道:“今夜无风起浪,有人派刺客欲杀我,幸好曹贺已悉数除去,才不至于牵连七皇子。”
“竟有此事?”容锦佯装大惊,愤然道,“何人如此大胆,胆敢无视楚律条陈派人暗中刺杀王侯公子?纪世子,我们立即去通报官衙,令人严加追查!”
当然,这不过是一番惺惺作态,今夜之事,若真追根究底起来,恐怕只会牵扯出更大的麻烦,比如说,她的身世。
幸好,对方似乎也有某种顾虑,只见他淡淡的一摆手,“七皇子,我初到京城,身份特殊,眼下不便引起事端,今夜能否权且当做无事发生?”
“既然纪世子这么说……那我自然不会多事,不过,纪世子日后还是多加小心为好。”容锦终于如释重负,既轻松的除掉了刺客,又未引起对方怀疑,随后她又简单的敷衍几句,才回了屋。
而她也没想到,前脚刚走,曹贺就立马变了脸色,压低声音道:“世子,这群刺客好像不是冲我们来的!”
哦?纪君衡微微抬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曹贺补充道:“方才打斗中,那刺客首领居然还质问我是什么人,来坏他们的事。后面我更是越打越觉得不对劲,中间有几人想甩开我突袭,竟都是冲着隔壁的斋房去的,你说这是不是很古怪?“
“……”纪君衡扫了眼棋盘上的残局,目光一凛,“看来,我们这次是被当做刀子使了。”
曹贺闻言一愣,不过很快也反应过来:“果然是这七皇子!这小子真是好心机,竟然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故意来找世子下棋!”他刚经历了一场厮杀,气息还未理顺,胸口起伏不定,声音也显得急促,“怪我冲动了,莫名卷进这种宫闱之事,世子,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纪君衡未答,他眸子低垂,让人看不清里面的神色。
“等等,不对啊!”曹贺又突然猛地一拍脑袋,好像想起什么大事般,“这蒋贵妃……七皇子……他们不是亲生母子吗?”他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天下哪有人会狠心残杀自己的孩子,便请示道,“世子,我要不再去查查这事?”
“不必。”纪君衡却抬手制止了他,沉声道,“此事与我们无关。”
“可是……”曹贺真是满头雾水,也不知世子到底打算如何处理这七皇子,本想追着问个明白,却见这个说话永远留半句的小主子起身走进内屋,提起剑鞘,转身再出来已是黑衣蒙面,不禁一愣,惊讶道,“世子,你这副行头要做什么去?”
“处理桩小事,去去便回。”语毕身影一闪,转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夜深渐浓。
容锦回到屋里后,复杂的心情依旧难以平复,今夜侥幸躲开了这场凶险,但她的母妃会善罢甘休吗?虽然从小到大,她就知道自己不受疼爱,但也从未想过母妃竟能够如此狠绝,同是骨肉,为何对待她和容准,态度会如此天差地别?
她躺在床榻上,两眼直直的看着屋顶的天花板,泪水从眼角溢出,滑过白皙的脸颊,最终悄无声息的落在三哥刚送来的玉枕上。
这个漫长的黑夜仿佛没有尽头。
睡意朦胧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空荡冰冷的宫殿,暗中监视的眼神,日复一日的虚度……直到那场血光冲天的宫变,才结束一切。在饮下鸩酒的那一刻,她甚至有种解脱感,倘若可以,此生往后,莫再令她生于帝王家。
不知过了多久,屋顶上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容锦顿时恍然惊醒,整个人紧绷起来。
谁!谁在上面?
难道是刺客?刚才没得手,现在又来了?
想到这点,对死亡的天然恐惧瞬间从脚底油然而生,直冲头顶。
容锦慌忙跳了起来,起身就往屋外跑,可笑的是,眼下她唯一想到的人竟然只有那个南阳王世子纪君衡,这个曾跟她有血海深仇的人,如今也只有他能救她。
然而,当她刚出屋门迎面就撞上了一道冰冷而坚硬的身躯。
容锦吃痛一声,看清对方面貌后,直直后退。
“纪、纪世子?”她惊讶的打量着他,只见他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已经全然失去了血色,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脸上流淌下来,看上去痛苦万分。
见他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就要倒下,容锦不由自主的出手欲扶,不料却被他一个侧身回避了。
容锦有些不知所措看着他,这时低头才注意到,他右手紧捂着腹部,殷红的血水顺着手指缝朝下滴落,又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受伤了?”
这次,她的担心是发乎真心的,虽然他们之间有仇恨,但至少现在他是她的救命稻草。
可对方似乎并不领情,冷冷的丢下一句“不想死,就别问”后便闪身进了屋,留下一脸惊愕莫名的容锦。
他大半夜跑到屋顶上做什么?行踪这么诡异,还受了重伤?
容锦彻夜也想不通。
直到天亮后,她才知道这人竟然在昨夜短短几个时辰之间干了件轰动京城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