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乱想间,容锦走到了前日路过的那座凉亭,一袭青衣正好坐在那里。
是崔临安,他又在为人策字了。
容锦想起纪君衡对他的种种评价,便好奇的上去看看他又在如何“玩弄”人。
“崔先生。”容锦凑上前,见他刚放下毛笔,就故意擅自拿过来,挥洒笔墨写出一个“相”字,“你上回说,为人策字,至多一次,那如果不策人,只策事呢?”
“七皇子,想策何事?”崔临安没有拒绝。
见他好像始终都是一副身在局外,对凡事不冷不淡的态度,容锦抱着调侃的想法,快言快语道,“想必先生也有所耳闻,右相之位闲置十多日,满朝皆在观望,所以我想请先生一测,何人堪当右相?”
相,木为五行,目为眼。
崔临安抬眼看了看正打量着他的容锦,再低头看去,宣纸上的字因为是对着容锦的站位写的,从他的视角则倒向了左侧,怔然才喃喃自语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的五行正好属木。
半晌,容锦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自己。
虽然容锦也觉得此人颇有才学,但他如今不过一介书生,无官无荣,却敢直言宰相之位非他莫属,轻妄程度简直和纪君衡如出一辙。
“那我静待先生佳音。”容锦内心猜忌,但面上丝毫不显,她恭敬的一抬手,告辞离去。
午后,曹贺打探消息归来,一脸促狭的凑到她跟前,“小狐狸,你争储没戏了,太子之位定下来了。”
什么?父皇立太子了?
容锦闻言惊得一身冷汗,但转头一看曹贺嘴角堆满坏笑,就知道这事不对劲,肯定是曹贺又戏谑她。
“你这嘴迟早一日被人缝上。”容锦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太子……现在听到这个词都能令她神经一下紧绷起来,若放在十几日前,她是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竟也能卷入争储大事中。
倘若真成了,难不成她还要继续女扮男装来执掌天下吗?太过于荒谬了。
“嘿!你可还真别不信!”曹贺见容锦不太好骗了,便不再卖关子,“现在市井流言都在传圣上这么多年不立太子,其实是在等九皇子长大呢!”
他还真说对了,容锦震惊得几乎窒息。
尽管大家都知道坊间传闻不可尽信,但正所谓空穴来风,事出有因,且前世她知道容准真就当上了太子,只是她担心容准在风头浪尖上被推出来,必定成为众矢之的。
容锦心里隐隐不安,又听曹贺洋洋得意道,“你猜,这是谁的手笔?”
“什么意思?”容锦斜倪了他一眼。
结果曹贺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猛拍容锦的肩膀,好似要跟她称兄道弟般,“小狐狸,你能摊上我家世子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使了几个小手段就让风头正盛的晋王、齐王纷纷失势,然后再推出一个年幼不懂事的小皇子作为挡箭牌,好让你养精蓄锐,等待一个翻身的绝佳时机!”
难怪!容锦顿时觉得脑袋嗡嗡的疼,她果然还是将一切想简单了,本来她答应争储,只是为了拖住纪君衡,观察他的动向,然而,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甚至,还过早的将容准牵连了进来。
容锦揉了揉眉心,深吸口气,问:“纪世子呢?”她必须当面找他说清楚。
“打猎去了。”曹贺有点奇怪为何从容锦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欢喜。
“和谁?”容锦不信他一人会有如此闲情雅致。
曹贺回想了一下,“齐王,还有九皇子。”
这下子,容锦心态彻底崩了。
秋后的日头很烈,皇家狩猎场密林遍布,野兽出没。
容岂打马走在前头,他浑身上下散发着阴沉冰冷甚至是狠厉的气息,宛如一尊刚从战场浴血奋战回来的杀神。跟随的人知齐王近日不快,都不敢轻意出声,唯有刚满十岁的容准,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头回骑马,只觉得新奇,连声欢呼。
吵死了。容岂冷眼不时斜了斜旁边稚气未褪的容准,枉费他今日还特地把容准叫出来想试探一番,结果一路耳朵都没个清静。
也不知传闻是真是假,但回想起来,论受宠程度,所有皇子确实都不上九弟。还记得他第一次出征的时候,受了伤回来,父皇也不过淡淡关心了几句。而九弟一场高烧不退,整个宫里的太医都在床榻前蹲守。
可是父皇若真有此意,那为何不早说,这么多年来还眼睁睁着他和容傅手足反目,难道不曾生过一丝恻隐之心吗?
思及此处,容岂越发愤懑,一鞭子狠狠打在马背上,独自冲出人群往深山里去。
众人愣了片刻,待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群马在山林疾驰,有一匹马掉队慢慢掉了队好像也无人察觉。那马上一袭白衣,气质清冷不苟言笑,他独自一人策马往回走,可到半路,突然冲出一道身影,若非及时拉住缰绳,恐怕就要撞得人仰马翻。
骑马之人便是纪君衡,认清来人,他眉头蹙眉,抿着唇未开口。
但容锦就是来找他算账的,直接上前扯他下马后揪着衣襟怒问道,“你凭什么要将容准牵连进来?”
敢情如此暴跳如雷的,就为了这点事?
纪君衡撇开她的手,整整衣冠,轻描淡写道,“如今晋王、齐王都失了圣心,不给他们立个靶子发泄一下怒火,难道你希望让他们注意到你吗,在此时此刻?”
这个道理,她何尝不懂,但……
”容准是吾弟。“容锦狠狠的瞪着他,一字一顿说得咬牙切齿。
然后只见纪君衡“呵”的一声轻笑,那双熟悉的眼睛,如今射出让她略感陌生的目光,来来回回打量了她好几圈,似难掩探究之色。
“容傅、容岂亦是你兄长。”
这句话从他的口中说出,真令容锦觉得讽刺,只能驳斥,“那不一样。”
纪君衡当然知道,容准同她是一个母妃所生,但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所以呢?”
容锦气得双手直抖,恨不得当场将他大卸八块,“不许动容准,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许动他一根手指头。”
“……”纪君衡任由着容锦低声怒吼了半天后,才缓缓吐出四个字,“妇人之仁。”
这时,跟来的曹贺也插嘴:“没错,小狐狸,你大老远非拉着我来找世子不会就为了说这个吧?容准是你弟弟没错,可他好歹也是皇子,虽说他现在年纪小还什么都不动,但再过个三五年,保不齐你和他,也要像晋王齐王那样,斗得你死我活!”
曹贺非常认同世子的观点,自古以来,皇子争储,哪个不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成王败寇之事,要讲什么兄弟情深。如果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当初还敢信誓旦旦说有意争储?
“你闭嘴!”容锦怒火中烧,眼下她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甚至她能感觉到纪君衡不会就此罢手。前世,她饮酒吞毒后,容准应该也难逃一死吧。
想到少年容准的眉眼明亮又清澈,而她根本来不及多看一眼,容锦顿觉悲从中来,顾不上许多,直接放出狠话:“纪世子,若你仍执意如此,那储位之位我也不争了,我们从此分道镳!”
闻言,纪君衡眸光骤然一沉,气氛一时间变得阴冷凝重。
曹贺更先憋不住,抓过容锦的袖摆,又大声囔囔起来,“喂!小狐狸!你疯了不成!”眼下局势大好,她却说不干了?
“我没疯,话搁这,你们自行决断。”容锦一挥袖摆,转身要走,语气坚决。
幸而走没几步,身后就传来声音,“七皇子留步,臣知错。”
容锦回头对上那双眼睛,一片祥和,波澜不惊。这样的人才可怕,她暗想。
过了两日,风声渐渐平息。
从初十开始,晋王府里就开始里里内内忙碌起来。
听闻是晋王又要筹办秋游宴,邀请了不少文人雅士参加。因这段日子刚好客居在晋王府,容锦也受邀一道出行。
这次踏青地点选在城郊,天高气爽,众人席地沿溪而坐,待容傅发话后便开始高谈阔论。
往年这种场合,都少不了几个儒学弟子,大谈圣贤之道,诸如什么君臣礼义,容傅早已听到耳朵起茧,便摆摆手,“诸位熟读圣贤之书,何以不谈些治国□□之策?”
此话一出,全场默然。
众所周知晋王刚在朝堂上失意,但他们这些人平日也只会舞文弄墨,哪敢于妄议朝政啊。
唯有一袭青衣这时站了出来,“晋王殿下,臣有一策。”
众人的目光循声看去,容锦略为一惊,这人正是崔临安。
只见他手中握着一个竹简,声音稳定清晰,“如今天下之势,皇室衰微,诸侯坐大,倘若不及时加以遏制,那么将来只会有两种局面,其一,圣心不顺,猜忌骤起,诸侯逐一除之,其二,野心使然,逆臣篡位,江山从此易位。”
说到这,容锦已是听得心惊胆跳。
这崔临安,到底何许人也。
崔临安继续道:“无论哪一种情况,都将是战火四起,民不聊生。因此,削藩势在必行,但若强行夺权,只怕诸侯心生不满,遂臣提议,反其道行之,加大分封,但在原来的郡县上则分一为多,施恩于诸侯之庶子。如此,诸侯王非但不会排斥,反而会感恩戴德。”
一番慷慨陈词下来,周围顿时议论纷纷,有说可行,也有说不妥的。
只有容锦,对崔临安完全是刮目相看。
这一削藩对策何等精妙!
原先诸侯王势力只由嫡子继承,但如果按照崔临安所说,令诸侯王从封地里分出一小部分,给其他庶子。对诸侯王来说,都是自己的子嗣,无可厚非,而那些庶子原以为什么都没有,突然得到一块封地,必定对朝廷的新策感恩戴德。
至于嫡子,就算不甘愿,以一己之力恐也无可奈何。
但不知道为什么,容锦感觉容傅好像对这个计策并不太感兴趣,反应很平淡。
她非容傅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容傅其实早已有心拉拢南阳王,在他看来,纪君衡前几日主动送来橄榄枝,他还在琢磨着何时也投桃报李一下呢。因为若能拉拢到南阳王世子,那从今以后在兵权一事上,他不用再惧于容岂了。
崔临安多少也是一个善于洞察人心的人,见晋王兴致缺缺,便回原地坐下了。
不过他知道,有一人暗中早已将他方才所言分毫不差的背了下来,并会连夜抄录后寻人转交于圣前。
而那人,正是容锦。
果然,不出几日,朝野震动。
街头巷尾,茶坊酒肆议论纷纷,所有人都在津津乐道一件事。
毕竟这是楚朝百年以来的唯一一位寒门子弟登朝拜相,究竟是何等人物,才能让当今皇上力排众议,打破了门阀士族垄断政权的局面。
当这个诏令传到晋王府时,容傅惊得茶盏砰的从桌面上滚落,他府上的一个无名书生被荣升为丞相,此事他竟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简直荒谬可笑。
容锦知道后,也略感惊讶,虽然她知道父皇此时削藩之意正盛,以他才能,定会提得重重的提拔,但也未敢想过,他会就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继任第一朝臣。
不过短暂欣喜之后,担忧难免接踵而来。
崔临安,他斗得过纪君衡吗?
她此举阴差阳错的将他推到权力的顶峰,也相当于成为所有诸王公侯的敌人,到底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