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幕下的宫城显得格外冷寂。
容锦加快脚步,走出午门。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清脆的口哨声,“小狐狸,等你半天了。”
是曹贺,他魁武的身形隐在暗处,就像一把时刻准备出鞘的剑。
容锦朝他走去,待近了,曹贺一拉背后的马车帘子,示意她上来。
容锦没多想,一弯腰,屈身进到车厢,可正要入坐,才发觉里面还有一人。
“纪世子?”容锦有几分诧异。
这马车并不比晋王府,有些窄,哪怕贴着边,容锦也能感受到旁边人身上传来的体温,隐有时无,烫得她心头乱跳。
她当然不自在,毕竟第一次和男子贴得这么近,还是仇人。
再加上空间静谧,甚至都能听到彼此的轻微呼吸声。
纪君衡只当是容锦刚出宫,仍未放松警惕,马车飞驰片刻后,他才淡淡开口,“近日在晋王府如何?”
昨日他忙着安置衾若,一时顾不上多和容锦谋划,但回头仔细一想,觉得是他疏忽了,七皇子不如他周密,行事作风他还需帮着把控点。
容锦想着反正曹贺在晋王府几乎早晚跟着她寸步不离,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将这两日的事情一一交代,包括找崔临安测字。
原以为纪君衡听到“白马布衣”会对她另有看法,但仅是低低笑了两声。
“纪世子,你不担心吗?若我最后真是一介布衣,那不是意味着争储失败了吗?”容锦紧盯着那双皓眸,好似这样就能够看穿他的心思。
纪君衡见她两眼发直、一副傻愣愣的模样,只得解释道:“策字,并非知命数也。同看相、算命一样,观其言、察其行、知其底,方识其人如何。”说到这里,他略一沉吟,”但若这么说来,储君之位,崔临安押宝的不是你。“
“不过那锦字……”
“字有不同拆解法。”
经他一点拨,容锦顿时豁朗开朗,是啊,因重生之故,她太纠结于命数了,世间怎么真有人能预知后事,如果他真能做到,又怎会蜗居在晋王府的一个小小逸贤轩?
“对了!”容锦回想着纪君衡的上句话,抓到了一个关键词,“你说崔临安押宝的不是我,那他押宝谁,晋王吗?”如果是这样,那局势又更复杂了。
资质愚钝,完全点不透。
纪君衡冷笑一声,“白马布衣,代表失了皇位。你试想,若晋王登位,他会贬黜你为庶人吗?”
容锦摇头,以三哥容傅的品性,如无意外,应该会让她当个富贵闲散的王爷。
“那齐王呢?”纪君衡又问。
原来如此!容锦彻底明白过来,六哥容岂手段狠戾,若他登位,必当要永绝后患,可能她还幸运点,但一直和他作对的容傅肯定死无葬身之地。
马车一路疾驰,似前往晋王府的方向。
容锦询问:“纪世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虽然不甘心,但容锦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人实力相差实在过于悬殊了,她的一切尽在纪君衡掌控之中,而自己却对他不甚了解,有时候完全被牵着鼻子走。
“慢慢你就知道了。”纪君衡不愿多说,他用手揉了揉肿痛的眉心,有些乏了,毕竟京城风云变幻莫测,这十几日来,他一刻都不敢掉以轻心。幸好一切都在按他预想的方向发展。哪怕前几日,容岂对他颇为冷淡,但方才也派人传话,废相一事可以考虑。
说来也是难得,不知道为什么,生性警惕的他对这个七皇子竟有种莫名的信任感,待在一起时,也比较放松。
良晌,感觉旁边的人没有任何动静,容锦奇怪的侧头,只见他双眼微阖,头颅低垂在半空,像小鸡啄米般,竟睡了过去。
反正相安无事,容锦也暂时卸下了防备。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马车颠簸的停止,容锦才睡眼惺忪的睁开双眼,猝不及防映入眼帘的,却是纪君衡那张绝世容颜。如此之近,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居然枕在了他的肩头睡着了,吓得当场从马车上跳起来,结果不小心磕到头顶,大喊疼痛。
“纪、纪世子……”容锦激动得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出来。
但纪君衡显得并不在意,到底是忙于争权夺势的人,连儿女情长都不上心,哪里会理会这种小事,更何况,在他眼里,容锦还是男子呢。
纪君衡下了马车,径直朝晋王府门走去。
容锦不知道晋王府内此刻已经乱成一锅粥,跟在后面,可刚走没几步路,就被纪君衡劝住,“我和晋王另有要事相商,你先自便”。
容锦还想追问,却见人已走远。
夜已沉,但晋王府上众多幕僚仍尚未就寝,有点分量的皆聚在正堂里,议论声纷纷。
“关于此事,诸位有何看法?”这句话容傅已经问了不下三遍,然而这群人除了垂丧着脸直摇头,也拿不出个注意。
本来他还在为今日容岂失态,惹得父皇大发雷霆而暗自得意,但万万没想到,才片刻功夫,宫里又传来一道惊天霹雳的消息。
父皇竟然有意废除宰相制,成立内阁来辅政。
这是离父皇最近的太监总管万福传出来的,绝不会有错,且据他说,旨意已经拟好,将在明日朝堂之上宣布。
若真如此,那往后的局势将会变得相当微妙了,如今几乎所有人都认定楚帝年逾古稀,立储,驾崩,不过是三五年的事,所以朝野众臣才急着纷纷站队,好为更长远的事做谋算。
如果父皇在这个节骨眼上执着于权力不肯撒手,时日久了,保不齐那些墙头草又生出新的想法。
而且更棘手的是,晋王府库日渐衰竭,这几年来,为了贤德的好名声,他不断的在修建庙宇,招揽人才,哪怕贵为皇子,宅邸赏赐之多,也禁不住如此挥霍啊。
再看眼前这群人,平日总是高盛阔论,关键时刻一个出谋划策的也没有!容傅正气得胸闷,突闻管家来报,“南阳王世子求见。”
他来做什么?
容傅心烦意燥,本想摆手称不见,但管家下一句话却令他顿时惊坐起身,“纪世子说,他是特来解晋王燃眉之急的。”
“快!快请他进来!”容傅急切道。
虽然不知此人有何计策,终归先听听无妨。
随着那一双簇新不染的云纹镶边金靴迈入大堂,嘈杂声这才告一段落。容傅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他和一个质子走得太近,便让这些幕僚们全都退下了。
“臣拜见晋王。”纪君衡拱手一礼,颇为从容。
“无须多礼。”容傅让人从偏殿搬来把椅子,让纪君衡坐下谈。
纪君衡也不惺惺作态,直接坐下,他端过热茶抿了一口后,不紧不慢道,“晋王可是在为废宰相制伤神?”
好一个南阳王世子。
容傅虽然不知纪君衡从什么渠道得到这个消息,但眼下似乎也没必要去追究,既然他信誓旦旦前来,就证明是友非敌。
何况对方如此直接,容傅便不拐弯抹角,连忙问说:“纪世子,对此事有何高见?”
纪君衡不答反问,“晋王可知圣上为何有此念头?”
容傅摇头。
“那晋王可知,今日圣上为何大怒?”
这不明摆着吗?容傅眉尖微蹙,这纪君衡莫不是当他像容岂一样傻?
然而他不接下文,纪君衡又不再开口,便有些不悦的答道:“今日九弟生辰宴,后宫嫔妃、满朝文武皆在场,容岂未经旨意竟当众杀了个宫女,血溅三尺远,难道不是相当于藐视皇威吗?”
“齐王贵为皇子,杀个身份卑贱的宫女,应该也没什么吧?”纪君衡继续明知故问。
“一个宫女,确实不足挂齿……”容傅低头一沉吟,父皇当时震怒的态度,现在想来,好像确实有点过了。
这时,纪君衡又回到原先的那个问题,“那晋王认为,如今圣上欲废宰相制,成立内阁的动机是什么?”
动机?容傅想也不想,“权力。”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每个君主都想成就一番成帝王大业,尤其对父皇来说,执政十余年,江山如同掌中物,越是老了,越会像孩童般,不愿意将玩具拱手相让。
闻言,纪君衡轻笑一声,“是也不是。”
“哦?”容傅认为自己的回答并没有错,不免觉得这纪君衡有点过于轻狂了,一个外人,难不成比他还了解父皇吗。
纪君衡叩了叩茶案,半晌后,才终于轻启薄唇慢慢吐出二字,“忌惮。”
忌惮?忌惮什么?容傅一时没反应过来。
纪君衡继续道:“若今日非宫宴,齐王杀一名宫女,圣上兴许都不会过问;若今日齐王杀宫女后立刻称自己失手,圣上大概也不会夺他佩剑进宫的资格;但齐王千错万错就在于,他在宫宴上当众杀人,还指认那个弱不禁风的宫女为刺客。如此肆无忌惮、黑白颠倒,你说,圣上会怎么想?”
“啊这!”容傅瞬间恍然大悟,明白了事情的根本。
“圣上虽年迈,但不至于糊涂,你和齐王争储之事,他心知肚明。如今齐王疑似失宠,想必不出两日,朝局的风向就会开始转向你,原来众大臣还在你和齐王之间左右摇摆,但接下来,如果圣上不做点什么,那晋王你觉得他能睡个安稳觉吗?”
“所以纪世子的意思是说……”容傅有点不敢想。
“没错。”纪君衡彻底点破,“圣上在忌惮你。”
容傅扶眉,他不得不认同纪君衡的观点,经过多年的布局,他的势力早已渗透三宫六部,若是容岂再一倒台,那储君之位于他,自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而古往今来,多少皇帝废储都不过是因为一句,朕给你的,才是你的,朕不给你,你不能抢。
“事已至此,纪世子,本王该如何?”谈到这里,容傅早已对纪君衡刮目相看,早听闻南阳王世子,才智无双,果然名不虚传。
“很简单。”纪君衡短短几字,说得透彻,“自剪羽翼。”
于是,次日朝堂之上,出现了令所有大臣都震惊到下巴掉了的一幕——
向来恭谦礼让的晋王居然一连弹劾了三四名重臣,而且这些人都是有名的晋王党。本来齐王刚犯错,大家都以为晋王会一顿追击猛打,只要将齐王踢出局,那他当上太子无非是早晚的事。
但今个晋王怎么感觉失了智般,非要将自己人拉下马,撤其官职,大臣们全都摸不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不敢轻易表态。
许是当时朝局一下子过于混乱,相位一事也并未提起。
这件事后来传到了容锦的耳朵里,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禁暗自感叹,纪君衡真是好本事。
一夜之间,竟然搞得晋王和齐王双双失势。
若她不知根本,真把自己当做皇子,傻乎乎和他联手争储君位,估计今晚做梦都要笑了。